霞谷的白天,好长啊。
漓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残留着微光的天,默默惊叹。
都快9点了,太阳竟然才刚刚落下。
“明天见哦!”
“早点睡呀,墨。”
漓立足于光中,怔愣了片刻,方才挥手道别。
“嗯,明天见。”
漓的声音不响亮,至少已经远去的那几名光之子未必听得见。身着素色和服的年长女性立于门关的尽头,静静地望着那年幼的光之子放下手,呆呆地站着。
仿佛无法挽留亲近者的离去,于是只能选择默默目送。
源铭很理解这种感受。
但怀念不能当饭吃。
“墨,你饿了吗。”
头顶那撮呆毛晃了晃,漓侧身看向源铭。似乎有些惊讶被这么问,他蔚蓝的眼眸睁大了片刻,才稍稍眯起。
“确实有一点呢。”
漓抬手揉了揉肚子,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
“毕竟一忙起来,就容易忘记吃饭呢。”
源铭垂下眼眸,上前几步,关上了大门。
“你今天吃过几顿?”
“啊……”
漓挠了挠面颊,欲言又止,但在源铭温和包容却富于严肃感的目光中,还是从实招来了。
“我就早上吃了个馒头。”
源铭不由得皱眉,可搭在漓肩上的手始终温柔。
“走吧,别在这儿吹冷风了。”
木屐同布靴一同踏过米白的地板。
“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跨过门槛,木门顺滑道拉开。
“我今天给你露一手。”
咔哒一声,木门闭合在门框里,一大一小的身影隐在了门后。
“好的,那我期待一下。”
*
“哈~好饱啊。”
门帘里侧,光滑的黑石桌面上,原本盛着佳肴的盘子早就空了。漓坐在软垫上,双手撑地,抬头眯着眼,懒洋洋地看着墙上的钟表内时针一点点转动,漓的双腿也随之在桌下一摆一摆。
“来,墨。”
漓侧眸,正对上一青瓷的茶杯。
“饭后喝点茶,有助于消食。”
漓呼出一口气,一收腹,坐起了身。接过茶杯,正是温热却不烫手的程度。液面灿金,雾气腾起,灼着了眼,漓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是不是茶太浓了?”
“不是的,源铭女士您的茶我很喜欢。”
无机质的银转瞬即逝,再抬眸时,依旧是那般清澈的蔚蓝。
“只是我真的饱了。”
年幼光之子的笑容,总是这般无杂且真诚。
这孩子……好能藏啊。
源铭暗自叹口气,报以一笑,起身就要开始收拾桌面,却被拉住了裙摆。
“那个,我其实有件事想问你。”
蔚蓝眼眸低垂,闪烁几下,才再度抬起。
“不,我是想向您打听一位光之子。”
源铭点了点头,就势坐在了漓的身边。
“那么,你想打听谁呢?”
*
霞谷没有叫清弦的光之子。
这是意料之中。
毕竟「祂」透露的信息太少,只凭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是搜查不到多少信息的。
但意料之外,源铭女士额外告诉了漓一些关于「影」的信息。
“我们霞谷,也有一位「影」哦。”
“是个代号为「青」的高大男倾光之子。”
“你两次出事,都是「青」负责联系我们的。”
“嗯,他性格很好,是个很可靠的光之子。他和你师傅一起行动,想必你也不用担心。所以下次……”
“职位?他在神庙的民事挂职,但据我所知,他实际上是做钱庄的。”
“那家钱庄叫青玉堂,表面就是存放、放款这些业务,暗地里嘛……”
自然是有关「影」的事务。
“哈啊——”
头戴箬笠的少年仰着头,望着那高大的暗银石楹上架着的牌匾,子玦长叹一口气。
“这种无聊的地方,为什么要在我们宝贵的休假期间来啊——”
“有什么好抱怨的,子玦?”
单马尾随着女孩歪头的动作倾斜,落在了单薄的火红斗篷所披盖的肩头。
“这种地方,我一生都未必有机会来一次呢。”
“因为啊,”子玦低下头,抬起双手,五指时不时蜷缩一下,很用力地解释道,“这里的员工真的都太认真了!认真到让光子不适的地步。”
“嗯……”指尖点了点莹润的下颏,南柯才再度侧眸问道,“比如?”
“比如,有次我在待客室里等兄长,太无聊了抱怨了句,结果立刻出现一个光之子,还是从背后出现的,吓都快吓死了。”
“嗯……所以,那个光之子是来干嘛的?”
“闲聊。”
看着子玦垮起个批脸,南柯憋着笑,问道,“聊了什么?”
“这不重要。”
子玦揉了揉面颊,正色道,“重要的是,她真的是来闲聊的。”
“嗯,我知道,”南柯抿了抿嘴角,压去笑意应道,“所以,这不是摸鱼吗?”
“不是啊,”子玦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她很认真地陪我聊到兄长处理完事情为止。如果是摸鱼的话,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南柯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太认同:“或许这就是她独有的休息方式呢?”
子玦也较上劲了,反驳道:“那如果这是所有员工的统一操作呢?”
暗红与雪白的眼相对,正当盛势的少年光子自然谁都不服输,各握着弦的一端拔河,越绷越紧,眼看就要断裂,一声清脆双掌击合,让双方都不由自主怔松了一下。
“既然这样,我们不妨进去看看吧?”
清澈的蔚蓝眼眸中只含着浅浅的笑意,随歪头透出几棱微光。
“毕竟我也想见识一下呢!”
“好啊。”
“那我们走吧!”
年幼的光之子点了点头,转身攀登上台阶。
而他身后的两名光之子,几乎完全同步地侧过身,或掩嘴轻咳,或默默扶额。
我怎么……突然这么幼稚。
看,连心声都这么相似。
漓悄悄抬起右腕,戳了戳抬起头的黑色藤蔓。
“做得不错。”
藤蔓晃了晃。
不,是你演得太好了。
虽然我不常用,但我的规则在有适合现象的引导下,就能事半功倍。
槲趴伏在漓的手腕上,隐去尖刺,与漆黑的肌肤融为一体。
祂静静地看着台阶缓缓倒退,不禁沉思。
所以,今天要我出手的,就是这种小事吗?
*
显然不是。
自从漓被单独引到一个密封的房间里后,祂就明显感觉到心声变多了。
尽管,个体变少了,物理层面上。
“久仰大名,「青」阁下。”
那个生灵的心思复杂且混乱地过分。
“嗯,「白」倒是教得好,小小年纪这么懂礼貌。”
“谬赞了。”
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去掉敬称罢。我可轮不到「白」的徒弟叫我阁下。”
“那,青哥?”
轻蔑,宛若在看一只妄图撼树的蚍蜉。
“我原名羽生,直唤我名即可。”
“我叫漓,羽生哥也直接叫我名字吧。”
讽刺,好似在强调他们的地位天差地别。
“我们坐下来聊吧。”
袖子晃动,高低起落。双手交叠,搁置在桌上。等视角稳定下来,槲稍稍抬头,就可以看见那双蓝锢色的眼眸。
温和可靠的伪装戴得挺牢啊。
只可惜,恶意满到溢出来了。
“外面有光子在等你,我也就不多废话了。”
“我想确认一下,除了那壶酒,你还有从祂手上获取任何东西吗?”
漓摇了摇头。
羽生很焦躁。
羽生担忧「祂」泄露了什么。
“哈……实际上你应该直接交给我的。”
“子氏到底是明面的管理者,贸然牵扯进这种事里来,只有害无益。”
漓乖顺地点了点头。
羽生在说谎。
子氏掌握着重要的情报,甚至可能会对他的行动造成阻挠。
“那么,这个酒究竟是……?”
“是产自暗界的佳酿。以王树的法蜕作蛹,添加冥乳、暗晶粉……简单来说,对暗族是大补,但对光之子来说,是致命毒药。”
漓歪了歪头。
羽生很惋惜,似乎在叹息这酒怎么没毒死漓。
只是他还没感叹完,心声就停住了。
“可我感觉没什么事?”
“「白」和我讲过,你体质特殊。但喝太多也不行,保不准有后遗症。”
豁。
「影」之间特有的联系方式。
看来,那个特殊的「影」,就在这附近看着啊。
不过,真这么担心,怎么不出来,反而就躲在暗处里看着呢?
光之子的思维,果真难以理解。
“那我师傅……还有说什么吗。”
啊对。
我也不太理解我的宿主。
为什么一提到喜欢的生灵,总是会谨小慎微起来啊?
难道不应该大胆一点吗?!
“有的。”
漓抬起蔚蓝的眼眸,期冀的视线撞上那坚硬的锢蓝宝石,却是四分五裂。
“他不希望你再参与进这件事情。”
“太危险了。”
面对漓缓缓黯淡下去的蓝眸,羽生的心中升起一股烦躁感。
为那轻易表露的情感而烦躁。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漓。”
就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作为「影」的一份子,我们有必要铲除暗中的一切不稳定因素。”
“即便为此牺牲,也在所不辞!”
看着幼崽那呆怔懵懂的表情,羽生也不禁泄了气,站起身,恢复温声道。
“「影」的敌人,无一不是强大的。”
“只有抱着必死之心,才有万分之一的胜算。”
宽大的手按在了漓的肩膀上,缓缓的、有力地攥了攥。
“你是「白」的弟子,你将来也会成为「影」,奋战在一线。”
“你迟早会面对这些……”
“所以早些适应起来吧。”
羽生拍了拍漓的背,就背过身,缓缓向门口走去。
“我要说的就这些。”
垂下的锢蓝眼眸中,透着些许疲惫。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
“清弦。”
羽生按在门上的手僵住了。
“那个家伙,告诉了我这个名字。”
漓回过身,望着那高大的背影。
“我与祂见面时,祂使用的那具身体……祂称之为人偶。”
肃穆的蔚蓝眼眸眯起,倒映着那绷紧到极致的高大身躯。
“那具人偶生前的名字,叫清弦。”
愤怒。
放松警惕之下,被猝然揭开伤口,因而难以抑制的愤怒。
不愧是漓啊。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契机。
槲一边感叹着,一边逆着火焰般灼热的情感,钻进了那内心的创伤中。
然后,祂看到了。
密影攒动的天空,炽火灼烧的大地,以及半空中,一副副全都被撕去一半的画像。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你的情报。”
羽生面色平常地打开了门,作出了送客的手势。
“玦小少爷大概等得要不耐烦了,我就不留你了。”
蓝锢的眼眸注视着那年幼的光之子走出门去,羽生的伪装瞬间支离破碎,只余下某种毫无理性可言的冲动。
“祝你玩得愉快,漓。”
漓笑着点了点头,就迈着轻快的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