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开始了第二次进化。

哪怕眼前的场景没有半点变化，童钥依旧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一点。

散布此境的能量开始收拢，不必要的场景开始崩坏。牢笼自生魂的柔软处汲取养料，哺育着脆弱的外壳，牢牢将生魂禁锢。

而早已深陷此境的童钥，只能眼睁睁看着，祂将「墨」收获。

狩猎已经开始。

但通向终点的道路，也已然显现。

*

这一晚，漓讲的并不多。

为了规避开七影已逝其四的事实，他只好挑着最基础的信息透露。

但耐不住诸多少年逐个加入，就着这极少的信息肆意畅想，将话题越扯越远。到最后漓根本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在征询的目光望来时点头或摇头就行。

能有这场面，还得多亏羽生那一张嘴。

这儿撩拨一下，那儿怼一下，偏偏又可以在集火之下，寥寥几句脱身其中——

和漓在霞谷见到的那位影之「青」完全不同。

篝火周围，羽生笑嘻嘻地撞了撞身旁的清弦，叫他手中汤碗一歪，险些没全泼在地上。

裹着黄头巾的少年缓缓吸了口气，就是一个暴栗砸在羽生脑壳上，伴着句义正严辞的低声呵斥。

漓曾在羽生身上见过的那份固执与正直，倒是在清弦身上。

哦对，这顿晚餐是丹准备的。

晃了晃掌中木碗，小勺偏斜，掀动碗底残留的一层薄薄汤汁，淡红中映下一双放松的蔚蓝眼眸。

随后，举碗饮尽。

很美味。

*

“我是为你而来，有曰。”

“你的指令引导我来到此境。”

在问及来到此境的缘由时，漓是这么回答的。

而安静用餐的少年一扬眉，就冷静地反唇讥讽。

“我可不会让我的所爱置身危险之中。”

“不过就你对我的信赖程度，倒是个方便利用的资源。”

捻着勺柄戳了戳碗底，望来的鎏金眼眸平和，深藏起衡量与估算的暗涌。

“而且，站在那个位置，我大抵已经没有信任他人的余地了。”

晚间的警告慢慢与睡梦中的呼唤重合。

“小心点吧——”

“漓。”

清朗的声音蒙了纱，将音节模糊，融在一片轻微的吐气声。

“……灵魂……滋滋……印记……”

细微的电流声网住了语句，只掉出两个不明所以的字词，不轻不重地陷在漓迷蒙的脑海中。

“……诱导……刺啦……”

骤然的起伏让漓皱了皱眉，可随着电流声趋于平缓，他的眉宇并未彻底松开。

“……背叛……！”

电流声嘈杂，即便朦胧遥远，也仍旧搅地漓不得安宁。

何况在尖锐的愤怒拉扯着电网，径直撞向他的那一刻。

圆仁陡睁。

蔚蓝瞳眸微微怔颤着，尚未从那巨大的嗡鸣中缓过神来，房门就骤然被推开了。

穿着背带裤的微胖青年扒着门框，焦急地冲他喊了什么，就猛地被一个殷紫的身影撞开。

漓强忍着耳鸣，循着动静看去。

那扎着脏辫的少年已然高举起拳头，挥向漓的面庞。

*

树屋的门被匆忙推开了。

黑衣少年抱臂倚在墙上，食指按揉着额侧，抬眸望一眼就垂下了，似乎不怎么在意来者是如何看待他浮肿的右颊。

而一层的中央，熄灭的篝火旁，羽生盘坐在地，两手死死扣着自己的小腿，十指深深嵌入衣裤。

他的一双眼底乌黑的锢蓝眼眸直直瞪来，无法自控的愤怒与悲伤揉在一起，最后只溢出一抹空怔的疲惫。

丹刚赶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她靛蓝的眸中晕开一抹心疼，但还是快步上前，拂开童钥按在羽生肩上的手，又将羽生的双手强硬拆下。

他右眼脸下的青色倒三角亮地过分，而此刻这纹路的边缘也已微微扭曲。

紧紧握着羽生的手，丹挣扎了片刻，还是缓缓说道。

“找到清弦了。”

“走吗？”

—— —— ——

混乱的最初不过是羽生的一句“不见了”。

被吵醒的众影连忙询问状况，可双子中的弟弟却像是失了心一样，浑身痉挛着说不清话。

“影子，断了……”

“好痛！骨头、心火、脑——”

光子们常说，双生子间总是会有奇妙的联系。若是一方遭难，那另一方也定有感知。

而当亲眼见证时，便会发觉这联系紧密地过分。

清弦是在汩森外围发现的。

单薄的少年身躯被高高穿在树梢，破碎的嫩绿斗篷扶着双臂，无力地低垂于雨中。茶想将捡到的黄头巾交给羽生，可他只径直掠过少女，振翼飞上树梢。

轻盈蹲落在枝末，羽生小心地探手向他的兄长。

然后，躯体自他触碰的足尖，开始了瓦解。

脱落的先是血肉，因着浆液已被吮尽的关系，只剩下干瘪的皮与管，黏糊糊地堆叠在一起。

一发动而牵全身，裂痕自腿脚蔓上胸膛，层层乌黑在雨的冲刷下逐一剥开，露出了那空荡的灰白骨架与黯淡的椭圆形晶壳。

颤抖着，羽生想抚摸这具躯体，寻找一星半点的温度。

可稍稍一拨，那含苞欲放的血肉花朵便迅速褪败了，自脖颈断开，重重摔入泥中。

肩下，灰骨镌刻细藤绿叶，窸窸窣窣攀上心口晶石的边缘，为最大的切面勾一圈精致又不夺目的托架。

肩上，少年的头颅安然阖眸沉眠着，似乎这里不是树梢，而是树屋内舒适的小床。

羽生呆呆怔了片刻，忽的伸手探向树尖处的头颅。漆黑火焰自指尖生出，随贯入清弦的额心、骤然覆了满手。

锋利的嘶叫立时灌了漓满耳。

可羽生只狠命攥着，任身下灰骨抽搐晃动，径直将清弦脑中之物拔出。

嘶叫忽的熄了。

羽生望了会儿紧握的右手，终是慢慢张开了五指。

一捧灰烬飘落，与乌焰焚过的灰骨一同，啪嗒坠入地上那靡烂的皮肉。

*

清弦的尸骨烧到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落地后的羽生一路无言，安静回了树屋。他依旧戒备着汩森中的一切，也能在据点里放松下来休息，只是有时会盯着自己的影子，久了还会蹲下来摸一摸。

丹很担心羽生，也担心小队中的其他成员。

她作为队长，已经尽力在用温柔的语句传递力量了。

但第二天，羽生还是离开了。

悄无声息地，没有半点征兆。

但当漓立在屋顶，目送影们深入汩森搜寻时，已经晚了。

漆黑的火焰携着巨大的轰鸣，于遥远的边界高高炸开。昏蒙的天空为那盛大的自焚所照亮，又经久连绵着地上的微光，自天明燃至天暗。

在余火顽强地毁掉了小半个森林后，雨水方才浇灭了他。

倒下的树木焦黑一片，凑巧构筑出个扭曲的倒三角。

而和漓一同留守树屋的有曰于二层阳台垂眸，望着自南边奔走窜逃过的鸟兽，若有所思地眯起一枚金眸。

第三日，先回来的是茶与童钥。

天真的少女不复往日的活力，神经质地绞着衣角。童钥敦实的面庞因焦急而几番紧绷，可最后也只能笨拙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一拍。

傍晚，丹和萨姆吉也回来了。

祂们的斗篷上沾满焦黑的碎屑，将本就疲惫的身形衬地愈发狼狈。

坚韧的少女抬起一双沉重的靛蓝眼眸，徐徐环视过眼前的四位队友，最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又是什么都没剩下。

最后看了眼气氛凝滞的小队，漓反身回了房。

他必须确保自己得到充分的休息，以应对愈发崩坏的局势。

*

再次变故发生在第五天。

精神萎靡的茶简单扒拉了两下午饭，就借口小睡回了房间。

可当童钥清洗完餐具，堆叠抱着要收纳入大堂内的橱柜时，他忽然瞥见大开的屋门，以及摇摇晃晃走向森林的纤细背影。

梦游的少女被大力拉回，于惊醒的心悸间环住自己，蜷着身子藏在丹的怀抱中。

傍晚，丹制作了一顿堪称丰厚的晚餐，并宣布了一件事。

“明天，我们将开始施行对王树的讨伐。”

“失去了王树的统筹，汩森将不再对我们造成威胁。”

“我们小队……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位影了。”

于是，迎着第六日的清晨，小队开始朝汩森的极北处进发。

甫一深入汩森，漓就察觉到了不同。拥挤的黑暗植物变得焦躁了许多，但林间又不尽然是祂们细密的枝叶摩挲声。

一点嘈杂的鸣叫偶尔在远方响起，冲淡了长时间为单调声音所包裹的疲乏感。

丹也察觉到这一异样，刻意领着小队避开了动静。

然而，在暮日将尽的最后一刻，动静主动撞了上来。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小鸟，当祂穿过层层茂密枝叶，祂渺小的身躯于泄漏下来的天光中熠熠生辉，如同一颗璀璨星辰。

可当祂坠落在地时，漓才看清祂满身羽毛浸满了破败的灰，又在无力挣扎间沾上了泥泞的脏。

丹将她的队友拦在身后，却任由黑衣的影上前。

半蹲在地，漓轻轻将小鸟捧起。细密的伤口撕扯着祂的翅根与喉管，洁白的血自其中泌出，在昏黑里不甘地泛着微光。

窸窸窣窣间，枝条将穹顶的破洞填补。

漓的掌心中，冰冷的躯体渐渐停止了抽动。

“看来，这些动静只是由小动物造成的。”

“……嗯。”

面对有曰的推测，丹瞥了眼身侧紧绷的茶，还是默默应下了。

可下一刻，有曰就亲手拉开了自己布下的帷幕。

“但汩森以前，可没这么多小动物。”

漓的背后，一时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寂静。祂们明明是一体，此刻却生出了虚伪的割裂感。

而漓的眼前，逝去魂灵的轮廓瓦解，点点星光飘散。祂大抵是想往高空飞去的，但在密集雨帘的沉压下，星点们只悠悠往前游了一小段，就匿了踪迹。

“……是啊。”

不知是回应何方，漓撑着膝盖站起了。面对有曰探寻般看来的目光，黑衣少年只摇了摇头，就安静归队。

再次出发的影们无意踩过小鸟深陷的那个泥潭。

然而，唯有漓清楚，那是渊底万千亡魂竭力挣扎过的痕迹。

*

第七日，第八日，第九日。

在茂密的枝叶下，在崎岖的泥泞中，影们走过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长到漓开始感到疲惫。

不应该。

不应该这么长。

漓在出发前和丹确认过，她口中的王树，就是那株山谷中的紫藤花树。可即便是他尚且脆弱的年幼时期，也只需要半天时间。

又啃下一口干粮，咀嚼间，漓缓慢地将梆硬的白肉磨过后槽牙，咬地咯吱响。

蚀兽想将我拖死在幻境中。

瞥了眼不远处已经啃完了干粮，正在活动肩膀的童钥，他依旧是满身冰寒的黑暗气息，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或许，我正在走他曾走过的路。

早就对影们的性格偏差有所察觉，漓毫不怀疑大部分幻境是取自童钥的记忆。

囫囵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漓悄悄收回目光，边在心中道了声歉。

抱歉，童钥。

但我不能止步于此。

第十天。

漓是在刺骨冰寒的包裹中醒来的。

冷浆兜头泼下，又淅沥沥滑落衣领，粘乎乎地覆在肩颈上。遥远的喧嚣缓缓逼近，少年清秀的眉宇紧紧皱起，于几番挣扎后，终于睁开一双蔚蓝眼眸。

正映下那微胖的青年高悬半空，缠在他四肢上的藤蔓倏然回扯。

瞳孔微缩间，乌黑浆液倾泄。

漓怔怔抬手，虚拂过面颊粘稠。他满掌乌黑，分不清是脸上摸下来的还是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