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修长的五指覆着薄茧,按上了峡间灰蓝的石门。微光汇入金黄菱石,一双白线顺着凹槽升起,伴着石门缓缓大开、高处机关怦合。
咚鸣声悠悠飘扬过云中深谷。
“我们回来了——”
清脆的中性嗓音高昂活泼,语调却拖地有些长,似乎颇为疲惫。紧跟着,是两道接踵的轻盈落地声,与微风骤沉过黄沙,又压着卷起的尘流缓缓低垂。
两名昏迷的影被放在了地上,衣角破碎、凝着干涸乌血,满身狼狈。
而在海蓝斗篷掠过昏迷的影们时,相对完好的一个被提着衣领拉走了。
“等等,水,你先别……啊,老师!”
望着身形欣长的隐者沉默地单手拖起昏迷的影,身披紫蝙斗篷的光子有些畏惧于阻拦。因而,在慌张寻找中瞥见那一柱铭纹下打坐的身影,祂当即高呼出声。
也正如往常一般,这一袭旧白布衣的清瘦光子仰起了祂光滑的脑袋,露出了一双半弯的眯眯眼。
“你们回来啦,水,风。”
可面对光子温和的欢迎,水隐者佩着乌龟石面的头颅没偏转半分,只径直向左侧的水池走去。
高束马尾轻晃过眼前,布衣光子无奈叹息。
“明星欲坠,晦星隐升。”
“现今命格不稳、大局变动,正是最易生出事端的时候——”
“临行前,我记得我特意嘱咐过你的,水?”
背着因焦急而有些手足无措的风隐者,布衣光子曲膝点沙、腰背挺直着站起。
望着水隐者驻足的背影,祂极薄的唇角勾起了个包容的弧度。
“我知道的,你素来想杀死这身为晦星的孩子。”
“你也很顽强地抵抗你的恶念了,这很好……可风担心了,不是吗?”
但水隐者久久静立着,最终也没有回头,只稍微扬起了下颏,平淡提醒道。
“风。”
“额,啊?”
“另一个影很危险,建议你尽快交给地,然后去把火叫来。”
“哦、哦,好的!”
长裙下纤足轻点,风隐者就托着留下的影飞快离开了。直到祂的尾迹消失在第二个通道中,水隐者方才偏过头,凝视向柱下的布衣光子。
“还要多久?”
“至少半个月。”
“行。”
攥着后衣领将影举起,水隐者垂眸睨着那黯淡的狭长狼眸,随意拍了拍他的乌石面庞。
“这家伙只是念识受创,养在泉心里两三天就好了。”
“但应你要求,我会将他封印、盯着他,直到星空给出答案。”
话末,布衣光子舒展开眉角,笑意愈发明显。
而水隐者的语调彻底坠入了冰冷,仿若下达裁决书。
“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光的救世主。”
—— —— ——
冰冷的海水滑落面庞,眼前辉光迅速大亮。
意识回笼的刹那,漓已经浮上了海面,下意识地大口呼吸着。
他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又在大海的深处长久地沉溺窒息。可仔细回想时,却发现一片空白。
和谁战斗、为什么战斗,又因何来到此地,置身于这片冰中水谷——
“你醒了啊。”
循声骤偏过头去,却在看见那白衣狼面时陡缩起瞳眸。怔愣着,漓轻颤着启合僵冷的唇,可声带偏偏罢了工,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时,岸上半蹲着的光子忽的笑了。
声线温和清朗,但咬字是截然不同的华慢腔调。
而缓缓聚焦中,漓亦发觉那白褂的陈旧褪色、狼面上失色的光纹,以及那过分瘦削的身形。
“虽说是因你熟悉这套装扮才选用的,但貌似刺激过头了。”
“不过该说幸好呢……你还记得这位。”
修长五指扣住面鼻,偏腕向左揭开。一副剃净了发丝的中性面庞自其下露出,勾着一对弯弯白线,薄唇笑意柔和。
“抛开信件联系,这是我们的初次会见。”
向浅潭中呆坐的青年伸出手,布衣光子的唇角始终维持着友善的弧度,分毫不差。
“我是预言山谷的向导,蜚。”
“很荣幸见到你,影之「墨」。”
*
玄锦暗镌水纹,顺着微凹的脊线松松覆上。
乌带收束腰间,将沟壑分明的腰身虚掩。拢紧的宽袍下,残留的水珠浸入锦面,使之悄然贴合那宽厚有力的肩背。
漓简单整理了下衣物,垂软白发撩出领口,就看向身旁的蜚。
却正对上祂欣赏的视线,一线白睫弯弯。
“披墨浮水,少似画中来。”
轻抿唇、慢碾牙,蜚悠悠赞叹着,道不清是赞叹漓的模样亦或何物。
直至祂嚼字回味过许久,方温温露出个浅笑来。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墨」。”
“不若带走吧?它已经闲置很久了。”
面对这无缘无故的好意,漓没立即应,只随手拨起发尾,将一头蓄水抽在指尖,抛向台下浅潭。
波澜泛起,拂过冰中隐约的锁链。
“向导,你先前说幸好我还记得……是指什么?”
“显而易见。”
蜚抬指点了点额侧,就转步走向冰台里侧。
“水找到你时,你呈现念识受创、记忆不稳之象。”
“虽然经过这三天的静养,你已全然恢复,但我不能确定你究竟遗失了哪一部分。”
“所幸,我重新占算了你的过去,如有偏差,也能核对一二。”
跟随蜚来到座案台前,祂拿起了什么,回身递给漓。
是一封信,方正洁白,中央滴着点金蜡,敲着水纹的图章。入手冰凉,轻搓之下,有如玉石的润泽质感。
“这是水留给你的信。”
“她离开山谷了?”
“对,就在今日晨时。”
“……她去哪儿了?”
“我想,她应该有在信中说明。”
见蜚不欲多言,漓便垂眸,抬纸抹过蜡印。水花轻绽、凝金蜡印横断,再由食指一挑,信壳便掀开了,呈出其中折起的白纸。
可随着取出浏览,漓一对细眉只越皱越紧。
尤其是在看见落款处的时间后,漓几乎立即仰起了面,询问中充斥着难以置信。
“今天是几号?!”
“五月一日。”
“这怎么可——”
“怎么不可能?”
温和地,蜚打断了漓的质疑。祂稍稍歪了歪脑袋,似是在认真思索,可一双眯眯眼始终正对着漓,视线不曾挪开过半分。
“3月16日,你随真言舰队进入百堂。”
“第二日,你随人类突袭边境船只,截获后于午前回归百堂。”
“自那之后,你便消失了。”
“直到三日前,你与「缃」浑身伤痕,倒在沙中巨坑的边缘。”
不,可是,竟然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
即便是在……也只过去了十天吧?
戛然而止的记忆中,漓的一双蔚蓝眼眸陷入了迷茫。
等等。
是谁告诉我这个时间的来着?
“不要着急,孩子。”
忽然按上肩头的手惊地漓肩头一僵,可在清朗声音的引导下,他慢慢镇定了下来,开始仔细梳理脑中记忆。
“据我所知,3月17日中午,你和「缃」一同跳下了悬崖。”
“在渊底,你们收集了死亡光子的魂与体。”
“这样做的目的,你记得吗?”
回想着,漓艰难地抬起右手,捂着额角,缓缓摇头。
他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愤怒、悲凉,与无奈。
可一将这些情绪导向结果,就如石子沉入海洋,陷落在一片巨大的空虚中。
令漓感到,自己的愤慨是何其渺小。
但忍着焦躁捕捉线索,漓还是截下了能够记起的因果尽头,支离破碎地将其讲述。
“是、为了行走。”
“渊底聚集亡魂,畏光不敢攻击……”
“祂们的后面,应该、要找到一个存在——”
漓按住额角的右掌愈发蜷紧,紧绷的指尖穿透白发,刻下三道深痕迹。他合拢的掌根隔着眼帘,按压着自己频繁滚动的眼珠,似要睁开、又不安坠合。
直到温凉的大手扶上面侧,厚厚的老茧摩挲出一点痒意。
漓暗沉的心绪骤然静了。
“我大概明白了。”
“为何星空的移转混乱破碎,却又存在诸多合理之处。”
因果断裂、记忆抹消——
轻颤着呼出一口气,漓蓦然抬头。
“是夹缝吗?”
——和有曰消失的那次感觉,一模一样。
大概没料想到这个答案,蜚怔了怔,继而勾起个无奈的浅笑。
“很遗憾,并不是。”
“夹缝只能掩盖事实,却做不到修补因果。”
“若是如你所说,渊底应当存在诸多亡魂,阻挠你们的去路。”
“但就星空记载,百堂虽屠戮诸多光子,却从来困不住纯洁的灵魂。”
“无论古往今时,祂们都早已在极巨之鸟的指引下,入了轮回。”
凝视着漓呆愣的样子,蜚抿了抿唇,终是徐徐开口。
“夹缝是古神的造物,为留存火种而设。”
“而矫正因果,是「终焉」独有的权能。”
蜚垂望着,一双雪白睫羽平缓掀起,近乎透明的瞳孔显现其中。
祂的眼中极冷极淡漠,如死水般寂静。
“「祂」已经,注意到你了。”
—— —— ——
悠悠咚鸣和着高门洞开,徐徐穿入高崖深谷,又在浔洄间渐渐淡了。当步入通道时,已经只剩一点渺茫余音。
跟着那负手于背的白衣光子跃下水潭、踏上黄沙,漓始终有些恍惚。
百堂每年都会捕猎无数光子,或交易或拦截,最终尽数推下深渊。
旁观献祭时,「狄安娜」说这是惯例。
沙谷的中央、铭有四元纹的石柱底部,萨姆吉穿着武士裤,一头白丝梳理地板正,额侧微卷的碎发随抬头而轻轻弹起。
他刚毅的面庞本没有笑意,却在看见了什么后蓦的勾起了浅灰薄唇。
但我纵容人类截船的原因,是什么?
是我自信能护住同族的性命,是为了推进计划、从而最终能解救有曰——
循着洞开的石门,灰眸的影快步走向那壁上的高台。萨姆吉平展开双臂,仿若在迎接谁一般,甚至还扬了扬双手,似是在示意高处的生灵放心下来。
回应他的,是殷红战袍高扬,身披甲衣的魁梧人类猛地扑入他怀中。
是我的恻隐之心。
是成千上万名人类在面对……时的脆弱。
灰靴陡沉、深陷沙中,可萨姆吉硬是一步未退,只紧紧拥住了他分别多日的爱人。
他低下头,想吻一吻犹俄,可刚触及发顶,埋面于肩的人类忽然仰起了头,死死咬住了影的唇瓣。
如发泄多日的焦灼与怒火,灰血溢出唇角了也不松口。
是面对什么?
怪病……吗?
那种集体性的无意识自残与厮杀,被称为病?
在这撕扯之痛中,萨姆吉只抬手扶住了犹俄的面颊,宛转勾碾着引导他放松。
因为萨姆吉感觉到了,锢在他腰间的双臂是何等用力,而唇上的利齿是藏着轻颤的。
不止我害怕。
犹俄倪索斯……我的鞘,也曾恐惧过。
一旁,石柱底下,引着漓的蜚终于停步,看着几乎融在一起的一影一人,有些新奇地挑了挑眉头。
“抛却世□□赴一方——虽说有些违背尘俗,但历经千等万忍的爱情,确实值得祝福。”
“你觉得呢,「墨」?”
蜚眯着一双眼,笑盈盈看向身侧的漓。
而在久久不得回应后,蜚轻步凑上前。
“怎么了吗,「墨」?”
「祂」在逼迫我承认现实。
涣散的蔚蓝眼眸中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