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正好。
明媚的辉光自格子窗间倾落,又滑入绒褐窗帘上的金绣花叶,凝成一泓斑驳。
而在一道沉缓吐息后,初醒的青年坐了起来。碎散白发垂落,自帘上揭去亮芒。
澄澈蓝眸怔愣良久,漓方迎着迷蒙的光晕不适眯眼,抬掌捂住右面。
继而,在片刻放空后,追寻本能、别眸向左。
床榻之侧,空荡逝温。
*
房间内的生灵都已离开了。
跨过门槛,驻足在泼洒下高墙的光束中,黑衣的青年回眸,掠过昏蒙的红木长廊,遥望向尽头的一点迷蒙光影。
他是最后一个醒来的。
如此确认着,漓平静收敛双蓝眸,就轻缓步入正殿。
和昨夜的紧迫不同,今晨的殿堂十分……宁和。
是的,宁和。
节节苍石挑起拱梁,如水波般拼接,架起整座方长穹顶。天光自薄浅的玻璃中铺落满堂,亦映下一地简单松弛的曲线阴影。
殿中很空。
所以,尘埃能清晰地浮游在微光中,再于清冽的踏足声畔,卷入翩荡衣摆。一顿、一翻,就不巧旋匿进圆柱的玉白。
在中央的走道旁,漓短暂停步。
漓偏仰起头,望向那柱前两米高处、银环托着的一捧鸢尾,露珠半显于鎏金瓣尖。又在片刻怔愣后,他向左偏斜双蔚蓝瞳眸。
正是一行鲜花盛放,露含辉晕,折金烂漫。
……这些,不会是大主教摆的吧?
有些突兀地,漓想起了那位气质矜贵的人类。可面对自己的推断,他又迟疑地皱起眉。
可不及细想,宽殿对侧隐约响起了脚步声,将漓的目光扯了下来。
继而,注视着拱门后徐徐走近的两道人影,漓悄悄敛藏起神思。
廊中的光线亮堂,所以漓能看清,那是尼刻正与大主教并行而来。佩帽的少女半侧过头,姣好的面庞上红唇张合,似是在争议什么,却传不出半点字句。
直到尼刻不经意的一瞥,她那双沉在帽檐阴影中的乌瞳一怔,方垂眸敛起满仁裂光。
继而,少女懒散正首,伴扬手道好露出个揶揄的笑。
“你终于醒啦。”
确认空间彻底相接,漓闭了下眼,便迎着两人抬步,越过那嵌织在玉白长道两侧的淡金纹路。
这长道就像是一卷绶带,自阶上殿顶垂落,至柱尾殿门挽末。而在祂的见证下,漆黑的两方汇集在圣洁的中央。
颇不和谐。
而尼刻也确实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看来你昨晚休息得不错?”
这次,漓淡淡地睨了尼刻一眼。
但也仅止于此而已。
“你们从有曰那边来。”
如此征求核对时,漓已收回视线,平和与大主教对视。他任由人类观察着,轻易分辨出自己的空寂与迷惘。
在大主教那副冷清的面旁上,狭长乌眸始终淡漠。
却在试图深入揣摩前,大主教陡然意识到,尼刻沉默的时间有些过长了。
浅张薄唇微顿,他终究还是放弃了偏头查看的想法。
“有曰还在用早餐。”
“你现在过去,还能碰见。”
大主教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醇厚悦耳,可惜漓没有欣赏的心情,点头致谢过就错身向前去了。
大主教亦等待着,在影的背后,瞥了尼刻一眼。
少女的帽檐低垂着,连同一身大衣厚重,完全扼住了她那沸腾的愤怒与不甘。
继而,大主教轻阖起一双狭眸。
含着轻浅的无奈与不忍,但更多的是残酷而冰冷的判决。
“戴冠仪式的时间定下了。”
“就在七日后。”
漓稳健的脚步声骤然停了。
正显出大主教的细跟辄后偏转,牵起及地长袍摩挲过石面。
“如果你有异议……”
“知道了。”
不等大主教问完,漓就给出了答案。并在片刻沉默后,背着那平和的凝视愈行愈远。
只剩少女渺小,缓慢挺直紧弓到脱力的肩背。
“我们也走吧,大主教。”
尼刻侧过头,笑着提议道。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请教您。”
所以,尼刻没法掩饰。
她的声音在颤。
她的眼也在颤。
乌黑的眼眸不规律地张缩着,将满瞳裂光揉拢又扯开。
就如她那极力试图稳定的呼吸一般。
*
圆形彩窗高嵌于格格玻璃中央,瑰丽且浓厚的七彩顺天光投下,融在长桌那透明圆筒中、独独.立着的一枝曼陀罗上,将本就紫黑的花瓣照得如墨。
而在这浸润黯彩的圆筒之侧,漆黑的修长的食指按在餐刀钝背上,令暗银的刃轻巧划开苍灰的肉,不落半点声息。
紧接着,纤细的腕轻提,垂刀钉下,再转手没入圆筒中,模糊作迷蒙黯彩的一抹。
碎散发丝上游淌澄晕,一枚鎏金瞳眸低敛在沉暗。欣长的生灵任一瓣薄唇张显于瓣梢,又合匿入花后。
就如同,抿咬了一口曼陀罗。
但直至咀嚼的末尾,他才撩眸,望向长桌这头凝视已久的影。
极轻的吞咽声后,有曰搁下刀叉,方抬手懒洋洋招了招。
得了令,廊口的漆黑身影才向右迈步,缓缓自彩窗的倒影步入明媚的光中。
这是一间玻璃圆亭,用以蔽光的窗帘被拉至两侧,露出纵横支起全体的规整白架。红木长桌上摆满佳肴,穿插在花卉间,精致而典雅。
不过,所有的餐具都已被撤下。
唯独有曰的左边保留了一份干净的刀叉与杯碟,并随着漓的到来,被一只修长的手轻拍在侧、示意坐下。
没有半点犹豫,漓拉开高背木椅,利落入座。
继而,在漓抬头刚偏来面之际,被一块淋着白酱的肉抵在唇尖。
“先吃着垫垫。”
不等有曰说明完,温热的酱汁散发着鲜香,开始自底部滴落。漓几乎是下意识地伸舌接住,不过既然嘴已经张开,那含唇叼去就仅仅是顺势的事。
“桌上的都有些凉了……”
话至半途,陡然顿住了。然而,漓正惊艳于弹滑肉质与蘑菇酱汁的搭配,同时不自觉用大拇指抹去了嘴角的残留,并没有注意到这短暂的停滞。
直到那温凉的手覆上漓的手背,轻缓但不容拒绝地将其从唇前移开。
“嘴张开。”
面对有曰突兀的下令,漓疑惑地眨了眨一双蔚蓝圆仁,还是将食物咽下,再乖顺张嘴。
然后,有曰就如愿见到,在那漆黑的口腔中,一条透粉的软舌安静趴伏在底部,甚至会因为过久的注视而小幅度蜷一蜷。
唇角微抿间,有曰不得不承认。
当这一点深藏起来的可爱毫无保留地袒露在眼前时,他很难不被勾到。
所以,他也这么做了。
有曰伸出修长光洁的食指,小心探入漓的口腔,看着漓忍耐不适与戒备,配合指尖的拨动昂起软舌。
可凝视那轻颤的粉尖片刻,有曰却倏忽弯了唇角。
“不喜欢不会拒绝吗?”
调侃着,有曰抽指在舌尖重重点了一下,见漓跟着眯起右眼、整副面孔都歪了下,有曰终于笑开了。
“你怎么……噗哈哈哈!”
手指终于自口中退去,只留一点清苦,在漓合唇揉腮间慢慢化开。看着有曰笑到用手将脸埋起来,漓才恍惚意识到,他似乎被欺负了。
就和小时候有曰喜欢揉他脸一样,又爱又恨。
无奈抿唇,随着漓别过眸去,他搁在面畔的手也慢慢覆上了唇。
漓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掩笑,掩住那不自觉上翘的嘴角。
但在脚步声自廊口传来时,这掩的就是面部的陡然绷紧了。
知道是送餐的来了,有曰便勉强遏制住笑意,右手托颊、含笑侧望来。
看到漓眸中的警醒,也不知该说是不出意料还是早有预料,有曰好笑地挑了挑眉,就伸长左手,擒上漓局促盘在右肘内的五指。
继而,引着那微怔的青年转过身,呆呆盯着自己一节节摩挲揉捏过他的五指,睫羽渐起战栗。
中途,漓试探着,恳求般望来一眼。
却在对上那似笑非笑的从容目光后,漓破罐子破摔地紧闭起双圆仁。
直到腾腾热气拂过腕侧。
直到陌生的声响完全消失。
漓才在悠缓的呼吸声中,慢慢掀开眼帘。迎着盛亮天光,蔚蓝的眼眸不自觉缩了下,又注视那鎏金绚烂、满溢宠溺,缓缓睁大。
漓刻意压到极轻的呼吸停了。
他瞳中流溢的微光晃了晃,断了。
就似溺水者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只能化作碎散的泡沫,随僵硬垂首迅速上浮,消失在无望的海面。
漓无从表露他的压抑。
而有曰也不将这当成一回事。
他只松手任漓躲藏,然后将搁在右手侧的汤盘端了过来,率先摆在漓的面前。
“先喝点汤吧。”
白瓷汤盘很宽,但浓稠的浅橙汤汁只装在中央小小的凹陷中。奶油拉花作个完满的爱心,又在银勺伸搅间轻易融散在波痕中。
舀起一勺,香甜气味扑鼻。漓判断这应该是南瓜汤,但有什么额外的加入,改变了原本的醇厚。
可漓只挺直着腰背,张唇、咽下。
然后,平静地重复前一次动作。
漆黑的曼陀罗后,支腮的生灵恍若高高弯起唇角。
圆形的彩窗底下,有曰眸中的溺爱不变,只随开口、稍稍眯起枚狭眸。
“大主教告诉你时间了吧。”
漓进食的动作微顿,又在感知过有曰的目光后,抬勺抿去汤汁。
“嗯。”
漓对目光很敏锐。
“那你这几日,有什么打算吗?”
所以,不需要抬头,漓也知道有曰现在的神情。
“就……休息吧。”
挑起话题的有曰一怔,继而支在右面的手缓缓握紧。
“不做点准备?”
喉结滚动一记,漓三指碾着银柄,徐徐垂放下右腕。
“没必要。”
勺柄轻搁在碗沿,漓蓦的掀撩起双圆仁。
蔚蓝瞳眸黯淡而宁和,直面有曰的审视。
“我更想呆在你身边。”
很明显地,有曰愣住了。
但只是片刻,笑意就在他的唇角柔缓化开了。
“行啊。”
架肘身前,有曰放松将脸往掌上一挨,直接压得半弯,只能横着看向漓。可即便如此,他的笑意半点没有减少,反倒随着狭眸微睁、添了分活力与温情。
“这一路走来,你也确实累了。”
“等用完早餐,我们就去囹川各处逛逛吧。”
有曰的声音如水,欢快的跃动是如此清冽。
“权当放松~”
漓手中的勺是银,是指尖压出的凹陷、怎么捂都捂不暖的寒。
—— —— ——
殿堂背后的云是向上拱起的。
从浅浅覆着石台的一层薄雾开始,自两侧一点点向中央垒叠,直至隔空淹过教堂那高耸的尖顶。
“我们一会儿就要走进那里。”
自玻璃圆亭的侧门出来,有曰牵着漓,边漫步过洁白氤氲,边如此说到。
“不要松手,也不要动。”
抬起左手,抚摸那翻涌积云片刻,有曰的一枚鎏金瞳眸便盈笑侧来,缱绻映入那双蔚蓝的眼眸中。
“云会送我们抵达终点。”
漓点头应下,就随有曰回过面,轻浅深吸一口气。紧接着,顺从手上牵拉,他点足微腾于石上。
遂是闭气合眸、投身没入悠云。
和预想地不太一样,云拂身过,并没有沾留下多少水气,只如同坠入了润泽清风,柔和洗涤去,悠缓推前来。
但到底置身高空,温度凉寒,足下无所依的虚浮感更是令漓,这位从未飞翔过的影,几番欲要动用元灵构筑出一片落足之地来。
所幸,掌间热意源源不断,如同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