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宅院虽然修葺一新,毕竟地处偏远。
不过嘛,偏远自有偏远的好处。
柳枝记得洛晚荷说过“要有文思,贵在安静,得洗五脏”,还有“枣泥神经”(1)什么的。
柳枝之前被洛晚荷按着背书的时候半点没听懂,但写文得安静,她是记住了。
西街现在别的没有,就称个安静。
在座的作者大都有些身份,响应的多是人气不温不火的,也有几个当红作者真就图个安静,乐得过去住一阵。
之后那边要是热闹了,人家想走,柳枝自然不会拦着。
毕竟——当红作者住过的地儿,租金一定低不了。
“多谢诸位赏光,”柳枝笑眯眯地说,“若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尽管提。”
众人倒是瞧出来了,这位伯府少夫人直来直往,倒是让人生不出反感。
“得,我等尽入夫人彀中矣——”(2)
有个专画连环画的后生,原就性子诙谐,交还契书时,向柳枝二人一揖。
洛晚荷噗嗤一笑,温声回道。
“公子过誉,我等弱女子,尚无李二郎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的能耐。”(3)
闻言,席间众人大笑。
柳枝心里的算盘打得响,没听懂文人的酸笑话,听别人乐,也跟着一道乐。
宴席散后,已是亥初时分。
本朝太平,物阜民丰,未设宵禁,马车帘栊挑开,夜风扑面,混着热腾的面香酒香,也糅着脂粉气和烟尘味儿。
醉仙楼地段最好,她们回时,也正热闹。
长街灯火点点,人声喧嚣。坊市之内,鲜衣男女言笑不止,伶人弹唱悠悠绕梁。
角落处,有群布衣民夫聚在沿街的草搭茶棚下,三两一伙地坐着,捧着粗碗喝茶解渴。
尽管人头攒动,洛晚荷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坐在茶棚里头说书的沈玉郎。
沈玉郎一袭白衣,面若冠玉,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他面前是一拼凑的条案,案上堆着些土产,尽管被洗得干净,却也难掩简陋。
他混不在意,拿最浅白的话说着乡野故事,引得阵阵喝彩。
洛晚荷眼神微动,收回目光。
柳枝不管来了多少回,还是瞧着京城的夜市新鲜,她盯着街边卖绢纱花儿和各色挂饰的摊子,心里盘算着绣坊还有多少存货没清完。
“对了,”
直到出了坊市,柳枝才缩回车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洛晚荷道。
“沈玉郎那个人,你觉得如何?”
“啊,怎么?”
洛晚荷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往后一缩,诧异瞧她一眼。
“没什么。”柳枝挠挠头。“就是感觉他好像有点儿怪,他这人,好像还挺爱凑热闹,而且有点家底,应该不缺地方住吧,咋就那么快同意住到咱们西街呢?”
“谁能知道为什么,文人多少都有点毛病。”
洛晚荷别过眼神,车轮碾过石板咯吱作响。
柳枝哦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没再追问下去,歪着身子,靠在软垫上。
她们的车已近伯府了,这一块儿都是高门官邸,比坊市处安静不少。
柳枝瞧着外头隐在夜色里的粉壁翠瓦,忽然笑了。
她们的铺面,可算要热闹起来了。
一场秋雨过后,外城西街的路变得泥泞不堪。
这些日子,不少作者陆续搬进这边的宅院,柳枝跟洛晚荷,也带着曼菊含笑两个,干脆在这儿挑了座院子住下。
柳枝站在廊下,看着几个壮丁肩扛手抬,把一个个箱笼搬进她隔壁的宅院。
今儿入住的是可是最喜欢的作者之一,她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了。
“师傅,您当心些,这里头都是珍品。”
一个年轻的姑娘抱着一个大书箱,紧跟在后面,紧张兮兮地叮嘱。
“姑娘放心,我们有分寸。”
领头的壮丁应声,稳稳地将木箱搁在廊下。
柳枝等人家都放妥了,才摸出怀里的新话本,笑盈盈过去找拿姑娘要了签名。
那些宅院不仅有基础陈设,还添置了不少文房用具。
方妈妈说通了那边铺子的掌柜,凡是这些作者过去,都能凭柳枝落印的小木牌打点折。
柳枝正摸着刚得的签名开怀,曼菊捧着个册子过来。
“夫人,又有三户要择日看房。”
“这么快?”
柳枝微微一笑,坐在廊下理线的含笑也惊喜不过,站起身来。
“咱们最近确实走了运了。”
含笑掸了掸裙上的细尘,接过册子跟柳枝一同看,又瞧着泥泞路面,有些为难。
“夫人,咱们趁着最近天晴,赶紧着把路修修,跟人家定日子看房吧?”
“也行,咱们明儿就去看材料,带上小何他们... ...”
“嗯,言者以谕也... ...毁誉成党,众口熏天,贤不肖不分... ...”(4)
柳枝等人你一言我一语,洛晚荷满没听进去,脑子里满是刚温的书,不经心地把玩着裙上蜜蜡禁步,半闭着眼念叨。
上次她们直接把老米请出醉仙楼,确实惹了不少麻烦。
虽然墨香斋等地加强了守卫,那些闹事的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老米惯会指使人在舆论场上为他冲锋陷阵,柳枝少不了被人指点。
她们过来这边住着,也有些避风头的意思。
洛晚荷不禁有些后悔,如果当初对老米虚以委蛇,至少保持和气,说不准不会弄得这么僵。
不过,柳枝倒真对这些不在意,
她乐呵呵地接着跟含笑她们说修路的事儿,仿佛闲话一点都沾惹不到她。
陆钊军中事务繁忙,她还不想为了几个街溜子动用伯府的势力压人。
拿柳枝的话说:“她不欺负头脑有疾的可怜人。”
她们在廊下闲话,院门半敞,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只见一队人缓缓而来,驴车上堆着行李包袱... ...领头是沈玉郎。
“哦,沈公子竟早来了?”
柳枝挑眉,洛晚荷回神,见沈玉郎翻身下驴,向她们拱手行礼。
“听说今儿酒肆进了酱鸭,早一日过来,打打牙祭。”
沈玉郎带的仆从不多,自个儿也从驴车上抱了个严实的包袱下来。
那包裹瞧着就沉,他没怎么搬过重物,有点气喘,却仍是长身玉立的风流模样。
沈玉郎一个侧身,精准避开了毛驴踩水坑溅起的泥点子,眉眼带笑。
“沈某不才,少时在江南学了些微末技艺,还请少东家不要嫌弃。”
洛晚荷跟曼菊两个人接过,只觉得坠手。
他也没细说别的,只正了正身上的小褡裢,把驴牵住了,拿竹杖另挑了个包袱在肩上,转身进了土巷里。
“... ...走得倒快,”
瞧着后面还有辆驴车过来,含笑赶紧闭上院门。
洛晚荷跟曼菊搭着包袱,搬进了屋里,柳枝紧随其后,拉着她们三个在堂屋里拆包裹。
“这什么东西,还怪沉手的... ...”
包裹里是个硬匣子,扁平一张,正好占满一张方桌。
曼菊小心地把包袱皮都掀开,柳枝伸手打开匣子。
“这人向来行事荒诞,送点什么都不稀奇,说不准是些土产?反正我大抵都认识。”
洛晚荷想起昨夜见沈玉郎在街边说书的模样,挑眉应道。
只是,待她见着匣中的东西,一时也叫不出名字。
只见里头躺着一副奇特的圆形挂屏,玄瓷为底,屏上是一只身形修长的白鹤,在竹林间振翅欲飞,纤毫毕现。
画屏上做花鸟山水的小景并不少见,这一幅鹤立于竹间,洛晚荷一时想不起有没有人用过。
“这... ...应该是个彩石挂屏,但此类手法用料,咱们这边不多见。”
挂屏这物件儿本不出奇,只是上头的用料特别,未错金,没嵌玉,且无半点珠饰。
沈玉郎用的这些材料手法确不像京城匠人的手笔,也不似江南贡品,洛晚荷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5)
其上山石以碎瓷堆就,鹤身是剔透的石英。
嵌竹子用的绿松石成色并不太好,能瞧见细细的裂纹,但在琉璃竹叶错落掩映下,反显得竹身纹理。
展开的鹤翅是被仔细雕琢的贝壳,似被风吹。
屏左沿是分外秀雅的八个字。
“竹深观鹤,独揽江风。”
“这东西瞧着雅,挂在你书房倒是正好。”
柳枝向来喜欢花团锦簇的热闹,见着这个,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洛晚荷。
果然,洛晚荷和她们讲完,一时盯着那挂屏出神,被问了,才笑。
“是不俗,我再瞧瞧。”
指头轻轻拂过琉璃竹叶,按了按。
她是知道嵌一幅挂屏需费多少功夫的,这上头的打磨痕迹还新,一定不是提早备好的。
那些名贵繁复的大件儿,工期往往三月有余,而这么一块小的,哪怕昼夜赶工,也得一个多月。
算起来,从沈玉郎醉仙楼告别她们开始,就一直在忙这个了。
洛晚荷手指摸过,竟发觉这挂屏背后还有东西。
她翻过来一瞧,发觉后头竟还暗刻了一句。
“欲往从君去,春山不可寻”(6)
两句入目,分外扎眼。
这是她少时在诗会上应和的闲笔,竟被沈玉郎记到现在,还刻了出来。
洛晚荷心底一震。
这一句若在诗会上并无什么问题,单拎出来,就显得分外暧昧。
这人要做什么?
现在的“洛大姑娘”可早就嫁为人妇了,沈玉郎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管那姓沈的是怎么个想头,她都绝不能让柳枝被这个浪荡子缠上。
她眼神黯了黯,看向已经转头去打算盘的柳枝几人,扬声笑道。
“这个我喜欢,就留我屋里吧。往后沈公子那边,交由我打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