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完街后,两人在临近黄昏的下午返回了旅店。周子颜拿着房卡去取搁置在房间里的行李箱,温皎在门口等候。
缭绕的烟雾里,老板娘低头弹烟灰时,在抬头的瞬间,视线不小心撞上面前的人。片刻后,两人相视一笑。
这单生意到底是没有做成。
周子颜提着行李箱出来,旅店老板把押金退还给两人,态度比昨晚好了很多,甚至还主动帮她们约了个靠谱的出租车。
两人踏上了返回K县的路。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这一次她们要求司机必须走高速,相对应的,她们会额外付司机ETC的费用。
老板给她们介绍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司机,经常跑长途。小轿车虽然外壳简陋,但内里非常整洁,司机本人不吸烟,室内没有烟味,除此之外正驾驶储物盒里还放了一个薰衣草味道的香薰,很是清新好闻。
司机车开得很稳,两人一路上都没有晕车。
途中周子颜有些心不在焉地捏着手机,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机,但最终只是在颠簸的出租车内将头靠在恋人的肩膀上,安静地度过了这五个小时。
出租车停靠在温皎指定的地点已是深夜。
她们到达的地方是一个小院,有牌匾,但黑夜里在远处看不太清上面的字。
靠近院子大门的地方左右各种了几颗柳树,在寒冬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院内的东侧有一个破旧的滑梯,经久失修,生了铁锈。
周子颜在车里等司机找零,温皎则率先下车,取下出租车的后备箱里两人的行李箱,放在积雪的地上。
深夜的冬更为冷冽。
周子颜把手揣进女友的衣服兜里,和她贴得近了些:“温皎,我们这是在哪里?”
温皎一手拎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回握住那双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她没有正面回答周子颜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想去看看我一直生活的地方吗?”
周子颜微微一愣,她把困惑藏在心底,殷切地回应道:“当然!”
温皎拉着她的手走到大门前,院子从内部上了锁。温皎放下行李箱,松开握着女友的手,在周子颜震惊的目光下,她熟练地爬上大门,在大门右侧的正方形的柱子上拿下了一个铜质的钥匙。
解开锁着院门的铁链,两人走进黑夜里还亮着灯的小院。
周子颜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觉得有些熟悉,在抬眸看清亮起灯的楼房下挂着的简陋牌匾时,她呼吸微微一窒。
——福利院。
推开福利院大门,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一台老式的电视机里播放着蛇年的春晚,众多眼熟的明星载歌载舞的欢笑声中,几十个孩子围在一张大桌子旁,快乐的嬉闹。
这是独属于福利院众人的热闹。
听到电视机里春晚主持的声音,周子颜才反应过来今夜是除夕。
她们的左手边就是厨房,里面忙碌着的是一位头发苍白的老人,满是褶皱的手正在用力地揉着面团。
老人身姿有些佝偻,眼睛早就花了,头快低到面团上,才能勉强看清手里东西。
那些没长大的小孩子围绕在她旁边,想要帮忙,但稚嫩的孩童不懂这些,结果只能是越帮越忙。
周子颜还在观察这里的陈设,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温皎已经放下行李箱,脱掉碍事的外套,挽起袖子走了进去,周子颜急忙跟上她的脚步。
温皎走到老人的身侧,抬手沾了些面粉,白皙的指尖几乎和面粉同色,她从院长手中接过揉到一半的面团。
“我来吧,院长奶奶。”
老人愣了下,颤巍巍地挪了几步,给她让出位置。她停顿了一会,半晌有些困惑地问道:“你是哪位啊?”
阿尔兹海默症让她的记忆变得模糊,有时候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回来看她,她都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
一个稍大一点的女童上前扶住了院长,替正在揉面团的温皎回答了她的问题。
稚嫩的童音道:“奶奶,是温皎姐姐回来了。”
“对!温皎姐姐!”孩子们齐声道。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都知道温皎这个名字,周子颜眉头微蹙。
“温皎?”老人说话慢悠悠地,每个字都说的很费劲,像是在思考,在从她所剩不多的记忆中,搜寻这个人的声音、样貌,以及故事。
温皎耐着性子,向她重复了一遍:“奶奶,我是温皎,温柔的温,皎皎明月的皎。”
周子颜盯着恋人,看她一边动作熟练地揉着面团,一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知老人她的姓名。
过了很久,老人才终于认出了她,迈着蹒跚的步伐,上前搂住了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哑声道:“原来是小温回来了。”
这家福利院开设在四十年前,她一直呆在这里,如今年过七十,收留过上千个被遗弃的女童,很多已经成家立业。
其中印象最深的孩子就是面前这位名叫温皎的女孩。
听到两人的对话,周子颜藏不住眼底的惊愕。她很难将父母双全、出身豪门的温皎和一个贫困县的福利院联系在一起。
稚嫩的童声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
“姐姐,我先带你去放行李吧。”
周子颜回过神,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女童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轻轻地扯了扯她大衣的衣角,冷棕色昂贵的羊绒大衣被抹上了一道油渍。
她低头看向那个有些瘦弱的女孩。女孩似乎是注意到她弄脏了自己的衣服,怯怯地收回了手。
“你叫什么,几岁了?”
周子颜半蹲下来。
“我叫李月。”女童回答道:“木子李,明月的月,八岁了。”
周子颜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揉了揉她的脑袋:“月月真棒,八岁就会帮奶奶干活了。”
和她说话的女童正是刚才扶住老人的那一个,在那之前她正捧着一个比她身高还高的桶往油壶里倒食用油,她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净,只有手指因为干活有些脏。
原本垂眸的女孩瞬间眼睛亮了起来。周子颜用衣角把她弄脏的手擦干净,温柔地牵起她:“那就麻烦月月了,带我去温皎姐姐的房间放行李,好不好?”
小朋友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着两人的远去,一旁和院长聊天的温皎余光落在周子颜刚刚站住的位置,有片刻的停顿,眼眸里的异色转瞬即逝。
福利院只有两层,十六个房间,大部分屋子是四人寝。温皎住过的房间原本在院长的房间旁边,但院长腿脚不便后,那间房就空了下来。
女孩用钥匙打开了两个房间的门。
“姐姐,这里是温皎姐姐的房间,旁边的一间房空着,我帮姐姐拿些被子来,姐姐可以住在那里。”
周子颜笑着对她表示感谢,女孩跑到楼上去取被子。
周子颜推开门,走进这间有些陈旧的屋子。温皎住过的这间屋子不到三平米,里面只放置了上下铺和一张书桌,虽然简陋但收拾的很干净,有些容易积尘的角落铺上了一层塑料布。
看到熟悉的塑料布,周子颜微微勾了下唇角。的确很有温皎的风格。
书桌正上方的墙没有刷漆,凸凹不平的地方贴着几张便利贴,周子颜凑近去看,发现是小学背过的古诗词,以及最基础的九九乘法表。
她拉开书桌上的抽屉,抽屉的底层铺着一叠厚厚的奖状,上面有一支笔、一捆空笔芯,和一盒未拆封的笔芯替换装。
她正要翻开抽屉里的奖状。
“姐姐!”楼上传来女童匆忙的脚步。周子颜有些心虚地关上抽屉。
女孩抱着被子站在门外,小小的一个人快要被被子压倒,费力地将被子递给她:“姐姐,你的被子。”
周子颜赶快从她手中接过被子,她将被子放在了温皎空着的上铺上。
小女孩歪了歪头,好奇地问道:“姐姐,你不去隔壁住吗,院长的房间很干净,我们平时都会收拾的。”
“我和温姐姐是朋友,我们住在一起就可以了。”周子颜耐心道。
“麻烦月月带我去厨房好吗,我们一起去帮温姐姐和院长的忙。”
“好!”女孩点了点头。
.
厨房里,温皎拿筷子将肉馅放进饺子皮,将薄薄的面皮捏成一个个形状漂亮的饺子。
孩子们闹哄哄的围在她的身边,叽叽喳喳。
“温姐姐,A市是什么样子,和我们这里一样吗?”
“温姐姐,我这次考试拿了一年级的第一名。”
“温姐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温姐姐,你好厉害,我长大了能像你一样吗?”
......
孩子们稚嫩天真的话语,让忙碌在厨房的女人轻轻勾起唇角,她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院长拄着拐杖有些出神地看着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不知不觉间那个曾在寒冬里哭泣的小小身影已经成长为无比出色的大人。
温皎曾被遗弃五次。即使是现在她仍然感到震惊,因为这的确真实发生在这个聪明漂亮的女孩身上。
大约是十几年前,她在福利院的门前捡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小女孩皮肤瓷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绣着圣诞老人的帽子,跌坐在雪地里哭泣得很大声。
小女孩长得漂亮,打扮也不像是被遗弃的,倒像是走失的,她出于帮忙找父母的心态将女孩抱进温暖的屋子里。
晚上,她在帮孩子叠羽绒服时,发现兜里掉出了厚厚一沓的钞票,以及一张字体隽秀的纸条。
【孩子叫温皎,好好待她。】
短短九个字便把孩子托付给她。
那时的福利院入不敷出,没有政府资助,也没有好心人捐助,虽然院里只有十几个孩子,但凭借她一个人,让这些孩子饱腹都难。
这个遗弃女孩的人留下的钱足够福利院的所有孩子生活一年。她留下了那个叫温皎的女孩。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温皎。
不到三个月,这个被捡到的孩子就在深夜独自一人离开了福利院,聪明的可怕,不仅找到了她为了方便藏在灌木中的钥匙,还避开了院内安置的报警装置。
离开的悄无声息。
她第二次见到温皎是在两年后。
那个小到在雪地里都看不见的女孩已经有椅子一样高了,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人牵着她来到了福利院。
院长问这个女人是否是孩子的母亲,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给了她一大笔钱,嘱咐她一定要看好小孩,不要让她再一个人乱跑。
长高一点的小女孩静静地站在台阶上,边盯着女人的背影,边用袖子擦着眼泪,直到女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才吸了吸鼻子,走进福利院的大门。
那一年开始,源源不断的慈善资助开始汇入福利院,只有一个平房的福利院修建了两层高的大楼。
温皎在那里度过了她的整个小学,参加了奥数比赛,在老师的建议下连续跳级,四年时间就升入初中。
中考成绩公布的那天,一个自称是温皎母亲的女人出现了,院长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是那个在雪天将孩子交给她,又给了她一大笔钱的女人。
她也终于得知了对方的姓名。
——温以莲。
院长没有理由拒绝孩子的母亲带走孩子,于是温皎在居住在福利院的第四年末离开了。
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令她匪夷所思的事,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温皎往返福利院三次。她打给温以莲的电话被拉黑,只能尝试从这个有些沉默的女孩口中问出缘由。
第一次温皎说:“他们觉得只有没有我,他们才能回到从前。”
第二次她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第三次院长得到了对方的沉默,那时的温皎刚刚拿下中考的市状元,正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这个早熟的女孩却出奇的平静。
同样的问题,她从女孩淡漠的眼眸读出了和第二次不一样的情绪。
这个孩子真的不在乎了。
升入重点高中后,温皎再次离开了福利院。领走她的温以莲给出的理由是她成为了这个高中的老师,有她在孩子会得到更好的教育。
温以莲的态度和上次没有太大不同,唯一的区别是温皎。几乎每一年的春节,这个孩子都会主动回到福利院,和她、和福利院新收养的、被遗弃的孩子们一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