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进中,温晓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身侧的风合景。
少年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高束马尾随着马车摇晃,轻盈又夺目,确实是一副好皮囊。
温晓还记得这人走到自己身旁时,少年似刚开始抽条,身姿挺拔俊逸,瞧着和温晓差不多高。
温晓不由出神。
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人。
那人幼时形销骨立,瞧着比温晓这个病秧子哥哥还要瘦弱。如果他还活着、还在中州活得好好的,那兴许也是风合景这般前途无量的少年郎了。
如果是这样,倒也不错。
温晓藏起向周围人打探的念头,先不提他与这些人还有隔阂,单说那人离家多年却无一封书信寄回,或许也并不想与温家再有牵扯。
想找回温景,也不过是温晓翻遍前世细碎回忆也寻不到他的忧虑。
“谢兄不喝茶吗?”
突兀的问话打断温晓思绪,他侧头看去,高马尾的少年正把玩茶具,手边还放着茶壶。
很显然,先前那壶热茶就是他冲泡的。
温晓躲了躲他那灼灼目光,缓慢扬起一抹笑:“阁下喝便是。我素来不爱喝茶,平日里也只尝些清水。”
“喔。”少年放松下来,“我以为谢兄是在介怀我先前做的错事,还寻思该怎么赔罪才能让你消气呢?”
温晓蹙了蹙眉,昧着良心回他:“我并未生阁下的气。”
风合景笑了笑,在众人茫然目光下取下腰间灵剑,又递到温晓身前。
他的灵剑是玄天宗统一配制,与其他几名弟子无甚差别,只除去选取了较为少见的青色流苏,与黑色玉珠坠在剑柄处。
“不如谢兄拿我出出气?”
温晓眉毛一跳。
他刚想拒绝,想说“使不得”,可谁知这时候外边的青泽却出了状况,这人驾车技术差劲,一路七扭八拐便也罢了,还不慎压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害得马车猛一颠簸。
温晓还未反应过来,连人带茶杯便往风合景那一侧倾倒,手一滑,茶水溅出湿了半面袖子与桌上青色流苏。
温晓看着风合景湿透的左袖:......
看来是他抱怨早了。
如今这样,才是真的造孽。
马车停在路边,青泽尴尬地探进头来,讨好地对着温晓笑:“少爷,你们没事吧?”
温晓觑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无事。”
他又看看风合景的衣袖,苦恼地想收回先前的话出去揍青泽一顿。
“我这边还有些衣物,不如阁下把这件换下来,待后边我让人洗净了再送还与你。”
风合景没多在意这事,只极轻地皱起眉。
也不知温晓这句话戳到他哪一点,他似有些惊奇地抬起眸子,摇了摇头:“不用麻烦。”
他又笑着,眸光扫过桌上湿透的流苏,没甚多的表情:“谢兄给我些清水,让我洗洗剑穗就好了。”
青泽隔着竹纹丝帘,插了一嘴:“正巧旁边有个湖,我来帮阁下清洗吧?”
风合景的视线落回温晓身上,点头应了。
白巧儿也从状况之外回神,打起马虎眼:“我也有些倦了,我们不妨去外边散散心,修整后继续上路。”
温晓自然是应下。
外边的风确实大,但天空却是澄澈的蓝。南域的气候好,尚在冬末万物却已舒展,树杈上深浅不一的绿色遍布了城郊。
青泽取了剑就屁颠屁颠离去,白巧儿也同蒙纱女子走下马车,与另一驾马车上的同门轻声交谈。
风合景却没动。
温晓的座位在里侧,风合景不走他也没法出去。
于是温晓也不动。
温晓不喜这种被动的处境,更想不明白本占据上风的局面,怎又突兀落了下乘?
好像这一切,都是从温晓撒谎说他是谢家人开始?
但温晓毕竟顶着谢家的名头来参加仙宴,自然是取个假名遮一遮更加方便。
风合景接过温晓递来的手帕,安静地擦拭着衣袖。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漫长,马车上安静至极,周边也无一人停留。
温晓望着瓷杯中残存的小半杯茶水,又看着风合景手边从始至终都是空荡荡的茶杯,心底排练好一番,才寻了个由头问道:“阁下如果喝不惯这茶,也可尝尝其他熟水。”
身侧少年笑了一声。
“不用麻烦的,谢兄。”
他抬眸注视着温晓闷头灌茶的模样,轻声说道:“玄天宗在中州不过小门小户,我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弟子,谢兄不必用‘阁下’这词称呼我,徒显生疏了。”
他将手帕搁置一旁,提起茶壶给温晓斟满。他说话时总是喜欢看着温晓的眼睛,像是想同他交心一般诚恳。
“宗门里的人一般唤我小风或者阿景,你也可以随意唤我。”
他又低声笑着,琉璃眼眸带起一种近乎天真的热诚:“不知为何,我一见谢兄就觉格外投缘,如同前世相识般。”
投缘?拿着剑抵在他人喉咙的那种投缘?
温晓暗自撇嘴,握着茶杯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却不得不维持面上温和笑意。
若真是如此,那最好他们前世从未相见。
然而身侧这人眼眸太亮,依旧饱含期待看着自己,像是真的想与自己冰释前嫌。
......为什么?
温晓难得卡壳,半晌才在对方目光下挣扎着扯出一抹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就唤你阿——”
温晓猛地咬住舌尖,钻心的疼痛令他顺利咽下已到了嘴边的字词:“小景吧。我家中还有几个弟弟,瞧着与你差不多的年纪。”
风合景好奇问他:“谢兄是家中长子吗?”
温晓闪了闪眼眸,含糊带过:“嗯。”
岂止是家中长子,他还有个弟弟,正巧和风合景一样的年纪。
他那弟弟也唤作“阿景”,摔了他殷勤送去的玉佩,扬了他辛苦装来的甜汤,身上衣物破旧单薄,脸上清瘦又灰暗,埋在刘海下的眼眸阴翳、可怖。
那小孩说:“我恨你们。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施舍。”
于是一走了之,再没有回来过。
风合景的眸子有一瞬间深沉了些,但很快这人又重新勾起笑容:“原来如此。”
他像闲聊般询问:“谢兄家中人丁兴旺,平时会觉得喧哗麻烦吗?”
“不会,我平日里也只待在院中。”
“真好。有你这个哥哥,是他们的福分。”
温晓暗自拧眉。
怎么扯到福分上了?
但温晓思量了会儿,终究还是没回话。
风合景支着下巴,侧过脸看温晓:“谢兄似乎还在惧我?”
“不,”温晓勉强笑了笑,“这一路与你相谈十分愉快。”
他现在可以肯定了,风合景确实不正常。
哪有人一上来就直抒己见?
“你不用骗我。”风合景垂下眼帘,罕见流露出落寞与哀伤。
“宗门里许多同门也是,我能感觉到他们并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
“为什么?”温晓忍不住瞧他一眼。
“因为我来自下九重。”
风合景声音轻飘飘的,在温晓略含惊讶的目光下继续补充:“谢兄有所不知,我们下九重的人渴望着中州,但中州的人却一直排挤从底下来的修真者。
“我想融入他们,于是我加倍修炼,可当我修为不断提升时,他们又畏惧我,称我为怪物。”
风合景眨了眨眼匿去一丝不甘:“在他们和我家人眼中,我的出生与到来就是个错误,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只会加深他们对我的恶劣印象。”
温晓心中蓦地一刺。
他脑海里一瞬间想起十一岁那年,秋季暴雨夜。
那时年仅九岁的温景被关在黑暗的屋子里。
青诀说,这是因为温景撒谎了。因为他想着逃离温家,母亲不悦,才将他关起来。
可温晓去看他时,他浑身是伤,那双眸子淬毒般恶狠狠地瞪着温家的一切,又将温晓推回雨夜中。
温晓一直都知晓温家人心复杂,母亲不喜温景,父亲不管温景,他这个弟弟在温家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可他年幼言微,曾试过许多许多法子妄图化解母亲与温景的矛盾,却未有一次成功。
“不会的。”
温晓轻触杯沿温度,低声应道。
“他们看不起你只能代表眼光局限,他们对你惧怕只能说明你如今所走的是正确之路,他们不愿去仰望你,这才自欺欺人编了个谎言。
“而总有一天,你会成长为他们仰望都无法寻到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风合景年纪和温景相仿吧,少年褪去青涩的脸庞难得勾起温晓怀念,让他忍不住多言。
他见不得这与温景境遇相似的人黯然神伤,就像他一直遗憾当年没将温景彻底拉出泥潭。
风合景垂着头,额间落下的碎发遮了他一半脸庞,温晓无法得知对方此时的神情,但他似乎听见这人带着诧异笑了一下。
他突然就觉得风合景,也不似初见时那般蛮横无理。
温晓握起瓷白的茶杯,他望着荡起微波的茶水失了会神,接着说道:“没有谁的存在是错误的,更何况你已经脱离了原本的桎梏,即将摆脱他人对你的偏见,你的未来只会是一片光亮。”
温景的存在也并非错误。
温晓低着头想,又喝下了半杯茶水。
这茶是他从温家带来的,也是大渊国最好的茶叶。倒也无愧名声,连温晓这种不喜喝茶的人都能品出一二风味。
风合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脊背绷得笔直,半晌后又放松着笑了:“很少有人会跟我说这些。”
“那还是有其他人也这么宽慰过你。”
风合景“嗯”了一声。
“我师父行事古板,只让我闷头修行。他本嫌弃我性格乏味,但他信命,命中我是他弟子,他就只能将我从下九重带回来。
“到了后面渐渐熟络,许是发现我心思易碎吧,便一边嫌弃我过于敏感,一边又试图以他的方式让我高兴一些。等后边选功法时,他将那些功法优劣处一一写了下来,陪着我熬了几夜,最终也拗不过我的一意孤行。”
“你师父心善。”
风合景又“嗯”了声。
“他现在也谈不上喜欢我,他为宗门操劳那么久,或许更想要一贴心讨喜的徒弟。只可惜我怎么学怎么做,都不能如他所意。”
“但是他现在对你很好。”温晓轻声强调,“他也许是不知如何表述。”
风合景闷声自嘲一笑。
“可能吧,但我也不敢再去祈求什么了。”
他侧眸出神地望向木桌。
木桌上除去温晓珍藏的那套茶具外,还有那如玉的人虚握着茶杯的手。
温晓左手腕偏掌心的位置有一点痣,那点痣颜色极浅,但在深色木桌上却也十分惹眼,随着温晓的动作若隐若现。风合景似是觉得有意思,垂眸盯着那方向看了好一阵。
少年人睫毛也长,半垂眸时遮住了大半眼瞳,将所有复杂心思都拢了起来。
温晓见这人半天没动静,也没再开口,只跟着安静下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风合景半站起身,准备掀开帘子出去。然而踏下马车时,那束长发随着主人一起顿住,又随着主人的身形一扬。
风合景回过头,眸子深处潜藏着一抹探寻。
少年回到了之前的问题:“那你畏惧我吗?”
温晓一愣,忽地勾起浅笑。
“不。”
他摇了摇头。
他看着这少年终于重新扬起了真切笑意,眸子在半昏暗半阳光下晶莹如璀璨明珠,那束黑发在风里被抚平了毛躁,乖巧柔顺地披落肩侧。
帘子落下,隔开了少年明媚笑颜。
车厢内残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枝芽香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驱散了阴霾的暖意。
就如帘外冬末冰消,春意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