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风合景那柄剑起了作用,温晓久违地睡了一个安稳觉。
没有连绵噩梦,没有妖魔附体,一觉醒来后,精神大涨,连带着多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等天亮时分,树林绿色渐失,快速从周边褪去。云雾下菱花城隐约可见,银色的湖泊轻轻荡起波澜,招摇着示意众人。
越来越多人苏醒聚到一起,动作一致地望向这片湖泊。
在场的都是些聪慧之人,经过昨夜一事,都明白了如今处境压抑。
“还是同先前一样,没有感觉到任何杀意,也没有危险的讯息。”
白巧儿手扶在剑柄上,似随时能拔剑迎敌。她的目光凝重,一张少女脸摆脱稚嫩,剩下满满的沉着庄严。
她从小便知道,自己身上责任重大。她是领头的,众多弟子不论年纪都唤她一声“大师姐”,所以她不能做错决定,不能让自己死,更不能让风合景、其他弟子、乃至那些普通人死。
这个幻境明摆就是冲他们来的,温晓等人只是倒了霉不幸和他们同行。
“师姐,”风合景唤了她一声,“我们走吧。”
“好。”
白巧儿咬牙。
“沉朦和阿景断后,其他玄天宗弟子,随我一起进去探路。”
湖水冰凉,与那刺骨的风儿一道裹挟着冷入骨缝。若非头顶烈日,众人都要觉得这是一趟前往阴曹地府的路了。
近处的湖水堪堪没过小腿肚,有鱼群活跃,一条条娇小玲珑,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小心。”
风合景眼疾手快,一手扶住温晓的肩,一边驱动内力,道道尖锐灵气划出水面,击破鱼群。
不多时,湖面泛起丝丝血色。
幸而这水浅鱼也不多,眼见这一路轻松,湖岸就在不远处,众人不由面色松动,如释重负。
然,真正的危机避开了昨夜的严阵以待,又在人们最松懈时到来。
玄天宗的顾鹤白刚用剑刺死一条稍大的鱼,蓦然觉得身后一冷,像是阴魂附体。
“小心——有袭击!”
顾鹤白仓促高喝一声,抬剑向后挡去。
“哐当。”
冷兵器撞上另一个同样坚硬的东西,起了刺耳的声响。
顾鹤白这一回头,便让他看到此生最可怖的一面:数十个面目可憎的冤魂,失了神智像头野兽般,呲着挂了不知名白色碎肉的利齿,争先恐后扑过来。
他们用牙齿、用利爪袭击人群,奔袭间带起阵阵黑雾,逐渐吞噬了天边烈阳。冤魂瞪着跳动着蓝绿色鬼火的眼眶,像永不知疲惫。
几名谢家侍卫当场跌落湖面,两股战战。
青泽个子矮,他见不到远处冤魂,却能嗅见那股浓重的尸臭味。他面色一白,仓皇地去寻温晓视线,却见温晓朝他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谢兄留心脚下。”
风合景丢下一句,将温晓护至身后。他眉眼冷峻,动作也很快,温晓站在他身边都没看清这人是什么时候拔剑的,等反应过来时,风合景的剑气已越过重重水波,砍在冲在最前方的厉鬼身上。
被击中的厉鬼连一声叫唤都未曾留下,顷刻间化作一缕黑雾,在湖水里留下阵阵水波。
厉鬼们前仆后继,源源不断。玄天宗的弟子除了风合景,其他人都奔向湖泊中央,替那些面色苍白惊慌失措的普通侍卫迎下一击又一击。
“难道是鬼修布下的幻境?”
如今的修真世界,人妖魔三方以人族最盛,但人类修真者数量一多起来,又分散成数个阵营。
除去正道外,鬼修、邪修也不在少数。
风合景等人先前捉到的覆影鬼,也与鬼修有着密切联系。
看来都串到一起了。
少年挑着眉,眸子里重新燃起了兴味。
“你去前面吧,我这边……”温晓看着快招架不住的几个玄天宗弟子,他想了想,认真地对风合景说,“我这边没问题。”
风合景失笑。
“没关系的,我剑法修得很好。”
他的视线虽停留在温晓身上,但飞剑一刻没停,斩杀的数量是除白巧儿外其他弟子的总和。
“不过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拖死,鬼修能驱使的魂魄数不胜数。”
风合景目光一凝。
他眺望近在咫尺的菱花城,缓缓眯起眼。
白巧儿那边有法宝护身,应该能再拖一阵,而这中间的时间,就是他接近菱花城破了那阵眼最好的时机。
似秋水般冷冽的飞剑再度穿过几名厉鬼胸膛,在半空丝滑拐弯飞回主人身旁,讨好地蹭着主人浅青色毫无脏污的衣袖。
风合景稍一沉吟,抬指掐起剑法,飞剑晃了两晃,打横飞至他脚下,在黑烟蔓延前载着主人飞往湖岸的菱花城,只留下一阵很冷的风,混着那人身上气息,转瞬又被腥臭的黑雾吞没。
“小白和秦师弟占据右侧,沉朦和徐师弟定在前方,”白巧儿稍稍一顿喘了口气,她的眼眸此时异常明亮,“我要展开阵法。”
温晓离他们远,到处都是风的咆哮与剑啸声,他见厉鬼攻势又猛了几分,那四个修真子弟苦苦支撑,好不容易缓了一会,白巧儿身上泛起阵阵灿烂金光,温晓还没松口气,湖底却突然传来类冰块破碎的声音。
他一怔。
这是陷阱!
“咔嚓,咔嚓。”
破碎声此起彼伏。
“咔嚓,咔嚓。”
破碎声蔓延整场。
在众人惊愣间,脚下湖底突兀消失,冰冷的湖水却不知何时倒灌,拂过脸面,沾湿衣物、头发,紧接着,那过于锋利的寒风划破了裸露的脸颊、手背。
眩晕间,耳边仿佛响起兵戈声,身体被无形巨手拖拽,带着淹向无底深渊。
下坠感,猛然袭来。
-
风合景踩着剑刃,跳上菱花城城墙。
菱花城城墙是再普通不过的模样,周遭寂静无人烟。没有风合景以为的镜子,也没有躲藏着的幕后黑手。
风合景顿觉索然无味,他原本还期望着能见到布下覆影鬼的人。
他无趣地打了个哈欠,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内看去,猝然,他愣在原地。
——罗仙镜。
这三个大字,悬在城内的白雾中,映出另一个时空喧哗的人群。
罗仙镜,是风合景等人此行目的地之一。传闻里这是一个由镜妖布下的试炼宝地,遍地是物华天宝,处处皆是机遇。
但与机遇匹配的,还有它那令人生畏的险恶。
可这处幻境,分明是由人控制的!
风合景猛地回头,城墙外那原本是一大片湖泊、那原本有许多侍卫拥簇着一个叫“谢延”的青年、那原本有数个玄天宗弟子和恶魂激烈交战的地方,此时只剩下一个硕大的黑洞。
“……该死。”
-
温晓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梦中。
他清晨还在感慨自己总算没做梦了,不料还能在这节骨眼上见缝插针地续上。
至于为什么会在梦中?这多半得益于湖底破碎,他们坠入黑洞。而坠入的功夫,恐怕自己还砸到什么,硬生生被砸昏迷了。
至于风合景?青泽?其他侍卫?白巧儿等人?
他们在哪?
温晓不知道。
他连自己还能不能醒过来都不知道。
梦境有些异样,一弯月亮悬在头顶,盖在竹林上,只施舍泻下几丝如水月色。
不像是温晓那所谓的前世景象。
竹林里的亭子内跪着一个少年。那人低着头,从竹叶里渗下的月色黯淡无光,从始至今温晓都看不清这少年的长相,比先前梦中的仙尊面容还要模糊。
一阵脚步声传来,远远地走过来一个披白袍身量颇高的中年人,同样的看不清脸孔。跪着的少年见他来了,扬起头颅。
细碎月色下,少年那截下巴倒是清晰好看。
中年人和他对视片刻,叹息道:“小景,你真考虑好了?”
温晓一怔。
什么景?
哪个小景?
“是。”
少年人许久未进食喝水,声音低哑却也坚决。
中年人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我宗门弟子以团结共进著称,你可知你这样会败坏团结、引起分裂!”
“弟子知道。”少年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弟子去意已决,还望掌门成全。”
中年人侧过身子,又是一声叹息。
“罗仙镜共四个区域,其中就以‘夏’最为凶险。你的师兄师姐不过筑基,你也才刚踏入大圆满,你可知那夏镜哪怕是金丹前去都有极大可能身损道消?”
“弟子知道。弟子会将他们送出去后独自前往夏镜。”
中年人沉默了。
“当年我为了离开下九重,做了错事,这是我唯一亏欠他的。”
少年人直起上半身,接着说道。
“唯一能治疗他腿伤的生肌重骨在中心外围,我有极大的把握可以取得仙草后全身而退。”
少年手扶着地面,缓缓站起身。
他身量尚还纤细,是刚开始拔个儿的年纪。
“掌门,这是我的心魔,我不去,心魔难除。”
最后一缕月光洒进竹林,将原本深色的叶片照得发白,却依旧映不出少年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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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景,你别冲动。”
“师姐,我一直都很冷静。”
“我知道,但……罗仙镜的夏镜是最为危险的区域,你不妨先等等,等我们出去后找郎中看看,不行再回中州想法子。”
“师姐。他是因与我同行才落得腿伤。既是我的错,我也知何处有疗伤仙草,那我定该治好他。”
断断续续轻不可闻的字词钻进温晓耳畔,扰得将他从混沌中拔起苏醒,只觉得眼眸像被糊住,难以睁眼。
“你醒了。”
很快便有一双温热的手按在温晓手腕,有个影子俯下身,替温晓遮住了大半骄阳。
温晓缓缓睁开眼眸,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便是风合景。
这人如今凝起眉眼,眸光轻飘飘地掠过他身上,也不见几分笑意。
瞧着像在生气。
也不知在气什么。
温晓睁着眼睛没说话。他感觉自己下半身发麻,浑身血液都聚在胸膛,底边冰冷冷的,恍惚间似还能嗅到梦中月色的清冷。
温晓迟钝地望向被盖上裘衣的腿部,脑子里却还是一片混沌。
过了许久,温晓嘶哑着嗓子问:“我的腿……”
风合景抿抿嘴,难得不善言辞,只握紧他的手,冲他露出些许的笑意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事,我替你找些药草敷敷就能好了。”
温晓扯了扯嘴角,直觉这是风合景安慰他的,“这里怎么可能有药草。”
这里不是“鬼修”布下的幻境吗?
兴许是他现在说不得话,一说话也不知道扯到哪根神经,忽的感受到一阵阵痛意,细细密密弯曲地钻进他骨头缝里,同噩梦里魔气侵体时一模一样。
温晓咬了咬牙:“我是站不起来了吗?”
他想要掀开盖在自己身上那堆外衫,风合景眼疾手快又捉住他另一只手,语速极快向他解释:“此处为罗仙镜,虽不知它为什么会突然开启把我们吸进来,但这其实是一处试炼秘境。
“据传古时,菱花城由镜妖一族掌管,年华易碎的镜妖们是最惊才绝艳的人物,由他们制造的罗仙镜里不仅有大量宝物,还因灵气浓郁滋养了许多药草。”
风合景的指骨划过温晓掌心,按在手背上。他手掌暖和,握着他远比汤婆子舒服。
少年神色意外的认真:“你的腿伤并不严重,随便敷些强身健体的药草便能痊愈。我曾听宗门长辈说过,这种药草在罗仙镜里多的是。”
他放开温晓的手,低头望着温晓又勉强勾起一抹温和清浅的笑。
“我知道药草生长的地方,你在这里歇会,我很快回来。”
他凝视着温晓沉默寡言的模样,眨了眨眼隐去复杂情绪与心底无端郁火,轻声许诺:“我不会让你痛苦的。”
温晓向上瞟了一眼,一字一句地问他:“你要去夏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