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个人满脸真诚对你说话,他眼底都是你的身影,那双清透眼眸还不时眨一下,睫毛扑扇间似在掩饰紧张。
说的话虽再正常不过,但你们间似乎隔得太近、太过亲密了,你会怎么做?
旁人不知道,但温晓还是选择躲避。
他颔首含着笑回风合景:“我明白。”
他不肯定对方的言辞,也不驳斥,只静静地望着桌前澄澈细水,不去看对方脸上又是什么神色。
他的心太乱了。
忧愁的快活的,沉重的彷徨的,通通堆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令他迷了眼,没法认清心所在的位置
月上柳梢的时候,谢家小院内温晓房中,他只点了一盏灯,屏风上模模糊糊的全是他的倒影。
他毫无睡意。
下午的宴席结束后,风合景与白巧儿跟着君九成离去,这些人分明各自心怀鬼胎,君九成目光阴翳,但面上却一派祥和,简直就是中州与下九重友谊的桥梁。
风合景走前想了想,还是给温晓留下一句:“君家的洗髓池效果没有君九成吹嘘得那么好,他绝对是诓你的。”
他的严肃只持续片刻,说完便还是以往的模样,轻巧走在队伍最末,无忧无虑。
温晓微微蹙眉。
先前他还只觉得风合景今天只是反常,但深夜一个人静下来了,他才琢磨出味。
风合景今天的问话,几乎全是有备而来。
就好似,他听清温晓与君九成的聊天般,却还要问他,从他口中引出自己想说的话。
温晓摸不透风合景想的是什么。
深夜寂静,晚风深重。温晓不愿思量,便去桌前熄灯。
可那正对着窗口的屏风除却温晓披着单衣的身影,分明还有一截背影,身姿挺拔,夜衣修身,也不知待在窗外看了多久。
温晓回头去看,果然是风合景。
他不出声,风合景也很乖巧不说话。直到温晓受不住了,问他:“你在外面做什么?之前不都是直接跨窗进来的吗?”
“我怕你生气。”
风合景手撑着下巴,月光钟爱他,他背上一身的月色。
温晓倒是被气笑了。
“进来吧。”
他瞥一眼风合景,放下手中灯火。
“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吗?”
风合景刚一跃进来,衣褶还没理顺就亦步亦趋跟在温晓身后,随他去外屋。
温晓不接话。
风合景便接着说:“你别看君九成长得人模人样就被他骗了呀,他真不是什么好人。
“我打听过了,君九成这人崇尚双修,听说府里一大堆还不够,中州也眠花卧柳养着许多人。”
温晓抿抿唇,有些莫名其妙。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青诀该担心的事吗?
风合景盯着温晓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提醒道:“他男女不忌。今天这出宴席,按他性子应该是想找你谈话,以利相诱让你委身的。”
温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风合景再说什么,心里一时也说不清是羞恼更多,还是对风合景这扭捏提示感到好笑更多。
“我本来也不打算接近他,只是他最近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怀疑罗仙镜的失控与我们有关。”
风合景瞅了瞅他,拉长声调“哦”了一声。
他那模样,说不上来的怪气。
“罗仙镜的事儿,今夜君家家主也跟我们提了,他说话太弯绕,我们都是直接装傻无视的。”
风合景贴着温晓坐下,将右手手背递上温晓眼皮子底下,示意他去看那时隐时现的镜纹。
“你看,我也有个镜纹。但哪怕君家真看见你我手上的也无事,他们既无证据,也不知晓这纹路与罗仙镜有关。”
见温晓还是微微皱着眉,风合景端详着他的面容,又轻声补充:“罗仙镜这东西本就是天落葵前辈的,君家不过曾与他有些交集,才得来这几百年的控制权。如今既然前辈彻底陨落,那他想给谁自然就是谁的了,你不必因此忧虑。”
“话虽如此,但君家掌管罗仙镜多年早将其视为己有。”温晓拧起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风合景手上那镜纹,更为复杂、古老。
温晓定了定神,将风合景的手推开,“君家上下心思太重,你们还是小心为上。”
“嗯,”风合景连忙同啄米般点头,他喜欢温晓这种偏袒的关心,自然笑着应下,“谢兄说的是。”
温晓无言。
他站起身。这三更残夜,明日还得去应付青诀等人,是时候休息了。他低下头看风合景,恰逢这人也微微仰起弧度流畅的下巴看他,眸子水亮。
温晓赶客的话被迫堵在嘴边,与风合景沉默对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他先败下阵,略带无奈问风合景:“你来这还有什么事?”
“听说你前阵子病了一场?”
“你听君家的人说的?”
风合景含蓄笑着,手上却得寸进尺直接拉过温晓的手腕,有了前几次的接触经验,他这回倒是指尖极为克制笼在他脉搏上。
“谢兄怎么不试试我之前给你的丹药?”
温晓垂眸看着自己被风合景拉住的手腕,也不作答。
他本准备入睡,衣着单薄,平日里被束带拢起的发丝也落在肩后,如瀑布长长地掩住他肩胛与腰,比不上眼前人规矩。
“风合景。”
温晓终究是叹息一声,他的视线一直没移开自己手腕处。
按在手腕处的那几根手指滚烫烫的,握着的不像他的手,更像是他的心,使得温晓心底的颤意引动声音微抖。
“你为什么要来提醒我远离君九成?”
风合景微微睁圆了眼眸,他很少从温晓口中听见自己名字。
温晓的声音很好听,唤他名字时更是温柔缱绻,让他不住沉溺在这片柔乡海里面。
不过他心上所想从未反应到面上,所以温晓只能见风合景瞳色黑亮,额间红痣鲜艳,像是没反应过来,略微歪了歪脑袋,单纯且无辜。
风合景百般不解:“因为他不是好人啊,我怕你落入他手。”
“那你呢?”
温晓这句反问让风合景愈加疑惑,甚至想着凑上前贴贴温晓额头,看看是不是吹久夜风开始说胡话了。
温晓挡开他的手。
“别装傻,问你话呢。”
这话可真冤枉风合景了,因为他真的不知道温晓在问他什么,又该从何回答。
“风合景,”温晓又叹了口气,“你对别的朋友也会如此热情吗?”
风合景还是不明白。
温晓静静看着少年。
他本不想问的,他本只想一直装傻过去,他摸不透风合景,只能在对方犹如浪潮的热情里,随波逐流,飘去哪儿都无所谓。
但,或许是太久没见风合景;或许是下午风合景眼中的灼热险些灼烧了他;又或许是今夜月色太好,让他想尝试着,得到困惑自己已久的答案。
“你说君九成无事献殷勤是有所图,图的是我。”
“那你呢?
“风合景,你对我又是什么看法?”
风合景面上的笑一点一点散去了,他面色有些僵,抬起眼眸瞟了一眼窗外月色,又似落叶飘忽落下,最终沉甸甸落到温晓影子上。
那影子颀长清俊,同主人一样漂亮。
风合景盯着影子看了半天干闷着,却怎么也不敢抬头看温晓。
温晓有些无奈。但既然是他开了这个口,那今天这个回答,风合景答不出也得答。
温晓上前一步,那影子也随主人上前,与风合景的影子汇到一块。
“你来之前我就想问了。风合景,你说,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对自己朋友如此殷勤,甚至想一步步瓦解他的警惕城墙吗?”
他瞧着风合景低头装鹌鹑的模样,恨铁不成钢横了眼那人毛茸茸的头颅,声音也变得不耐。
“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很能说的吗?”
“我没别的朋友。”
风合景的声音低不可闻。
温晓皱紧了眉。
“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他推了推风合景的肩:“说大声些。”
少年却又沉默下去。
温晓想抬起那人的面孔,但少年执拗,也不允许他靠近自己。
“旁人不会这么步步相逼,不会想着掌控朋友的交际。”
温晓紧跟着上前几步。
他的迫切已经让他无暇顾及其他。
“风合景,你是喜欢我吗?”
然那寒风萧瑟,圆月虚掩,桌上的灯又暗了几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那少年仍旧什么都不透露,只留温晓一人唱着独角戏,无趣、冷清、令人寒心销志。
“算了。”温晓面色略显难堪,他抿了抿唇,这几日的疲惫忽地涌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想想也好笑,他逼风合景做什么。
反正无论最后得到什么答案,他跟风合景也只是萍水相逢、有过一段同行路的过客罢了。
修真者寿命悠久,哪是他个凡人能够攀得上的。
温晓心里有些酸楚,心烦意乱想将风合景推出房门,他觉得这人甚是碍眼,既挡了他月色,还扰乱他心魂。
他又不是傻子,被风合景这一路撩拨,多少都有些悸动。
可温晓推了推,面前这人却纹丝不动,跟一堵墙一样顽固。
风合景的手从下边绕上来,拉下温晓搁在他肩上的五指,拢了过去,腕上系着的黑绳粗糙刮过温晓里衫,与温晓手臂相接,彼此都是温凉肌肤。
他身上一半是月色,一半是昏暗,抬起头时,才露出被长发遮挡的亮黑眼瞳。
虚弱灯火下的风合景神色有些淡,不似常时那样带着笑肆意轻松,甚至可以谈得上有些熟悉的冷漠。
风合景低声询问:“谢兄是想问我,是否对你抱有其他心思吗?”
温晓黯然看着,触及风合景略显冰冷的眼眸,心里不知被谁攥了一下,有些抽痛。
他已经不想听他的答案了,他直觉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句。
但那人手心温暖,态度却异常强硬,温晓抽了抽,又使了劲儿,愣是没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松手。”
温晓压低声音,带着丝缕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闷委屈。
风合景反倒伸手一拉,两人争执间带着温晓踉跄几步,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风合景身上,布料与布料之间,皆是暖意。
风合景的声音也丝毫不见笑意:“我没有别的朋友。谢延,我跟你说的不曾有过谎言。”
“他们不愿意接近我,我也不屑奉承他们。”
“但,你是不同的,谢延。”
风合景说到这声音终于有了变化,多了几分未知情绪。
“想跟你交朋友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
风合景渡了些内力给温晓。他向来看不惯温晓冰凉的手心,从一开始就想着去温暖那双手,让它握起来时纤长温热,安康如意。
他终于离温晓更近了些,面上淡然一寸寸碎裂,少年的清朗嗓音卷着如雪后春花般绝艳却也易逝的心思,慢慢踱出口,被他送出喉咙,让身旁那人听见、看见、触摸到、感受到。
“我从不掩饰想亲近你的心,我只是害怕,你会因此远离我。”
但这是你先问我的。
你不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