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你可知罪?”
这是洛九和范闲并肩跪在庆帝书榻前听到的第一句话。
皇帝今日似乎没有往日在宫中那般随意潦草,而是穿了正红色的深衣,束发戴冠,端坐在桌案旁,显得威严端肃。
小范大人低头:“臣假死欺君,请陛下责罚。”
庆帝不置可否:“说说北齐的事吧。”
于是范闲讲述了肖恩、沈重身死,北齐政局混乱的种种经过。庆帝却挥手打断了他,“朕只想知道神庙的事。”
果然,撤走黑骑,让自己出生入死,全是为了神庙。小范大人在心中嗤笑一声,恭敬回答:“肖恩临死前说神庙真实存在,就在极北冰原。”在他的汇报中,找到肖恩时他已经重伤濒死,这倒不是假话,但肖恩所说关于叶轻眉的事,范闲半个字都没透露。
大概知道神庙真实存在和位置已经够了吧,庆帝没有深究细问,反而转向了洛九:“对范闲所犯的欺君之罪,你怎么看?”
洛九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们没准备过。他思考了几秒,缓缓回答:“臣以为,范闲身处绝境,难免失却理智,欺君非他本意,情有可原。”
“哦?”庆帝饶有兴致,“这么说你觉得不是他的错。那你觉得,是谁的错啊?”
这个问题简直是故意给洛九搭了个梯子,或者说,挖了个坑。范闲猛地转头想要阻止好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洛将军垂首回答:“臣私自离开使团,致使范闲遇险,请陛下降罪。”
洛九当然不可能回答说是二皇子的错,那样只会更糟。他想帮范闲脱罪,只能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刚好,他本就深怀愧意,轻易顺着这个梯子下来了。
在小范大人看来,好友是轻易就跳进了这个坑里,气得握住了拳,想要开口,却没了机会。
“既然这样,范闲,你出去吧。”庆帝轻飘飘地开口赶人。
“陛下——”范闲还是开口想要辩驳。
“出去!”
“……是。”小范大人的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把所有的质疑和怨怼吞咽了下去,行了一礼,起身后退,出了殿门。
——忍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殿外的水榭中阳光明媚,几位皇子正在寒暄,二皇子也在。因为庆帝宣的是诸位皇子觐见,自然也包括他。
大皇子愕然望着自己弟弟脸上两个大大的熊猫眼,说不出话来。他听闻太子说二皇子受伤,还以为是洛九之过导致他受伤,万万没想到是直接给打伤了,而且是打脸!
洛九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大皇子都替他捏把汗。若挨打的是三弟,李承儒已经要挺身而出质问洛九了,可是既然是这个弟弟,他打算还是先了解一下详情:“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承泽懒洋洋站在湖边,扔着石子打水漂玩,听了大哥的问题,也没回头:“把他惹急了呗,洛九这人疯起来是真疯。不过我这打也不白挨,估计他这会儿在里面受罚呢吧。”
李承儒:“……”就知道弟弟也不无辜。他没再深问,只是看了一下对方脸上的伤,“没事,你这是小伤,养几天就好了。最近少食辛辣油腻,少饮酒。”
“多谢大哥。”二皇子笑得真诚。
范闲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他看到了水榭楼阁上的皇子们,但是没过去打招呼,就站在门外,全神贯注听着里面的动静。
“洛九,你可知罪?”一模一样的句式,但是帝王的眼睛里没了调侃,更多了几分肃杀。
洛将军笑了一下:“臣罪甚多。”
他的笑容里多少有几分慵懒,是掩藏不住的不屑。不过在柔顺披散的卷发加持下,看起来至少有九分乖巧,那一分慵懒,倒也不惹人生气。
私自离营,私自北上,在齐授官,离开使团,打伤皇子,哪样不是罪呢?可基本全是出自眼前这位皇帝的操控,或是被皇子威逼。洛九心中怎么可能服气?在他看来,这些罪名不过是他亲手送上的把柄,怎么处罚也全看皇帝心情,甚至懒得多作解释。
谁知庆帝也没提这些罗织出来的罪名,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朕记得,你在军中还欠二十军棍,可有此事?”
洛九又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们也没准备,他甚至都已经快要忘记了几个月前的这件事。
那时他初临边军,偷偷跑去洗澡被秦将军抓了现行,被罚二十军棍。只是军情紧急,便先欠着。到了战后,他已经升任将军,邺城自罚受了重伤,更没人提这件事了。离军北上那天,他想起这茬,还提了一嘴,被秦将军摔了镇纸大骂快滚,当时上司的原话是:“等你回来那天,再说吧!”
不意此时被庆帝提起。洛将军像是明白了什么,垂下眼睫:“是。”
——不会再有回去的一天了,是吗?
皇帝靠在了书榻的软枕上,笑问:“你可服气?”
这么多不甚服气的罪名,硬是让他找出一个让自己完全服气的。唉,姜还是老的辣。洛九暗暗感慨,低声回答:“服气,任罚。”
——不回边军,我认了。
“传杖吧。”庆帝对侯公公挥手。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范闲刚出了殿门,廷杖已经安排好了。感觉和军棍不太一样。军棍的目的是严明军纪,留待有用之身继续为国效力,而廷杖的目的,似乎真是为了把人往死里打。
不过,洛九那时自领军棍本就是为了惩罚自己,撤去了真气以肉身硬抗,而现在却一边用真气护体,一边随着杖起杖落控制肌肉调整呼吸,尽可能减轻伤损。以他九品巅峰的实力,受伤微乎其微,不算难熬。
至少没有殿外的小范大人难熬。
水榭中的太子见到范闲出来,朝他挥手喊他过来,却看见小范大人死死扣住门框上的雕花,眼眶已经红了。
很显然,里面受罚的是洛九。
但是也同时罚了欺君的范闲。
庆帝以人心为战场征伐多年,还没有哪个臣子能无伤挺过。他看似没有体罚范闲,却强迫他听自己最好的朋友挨打,还让他觉得洛九是替他受过,心中煎熬,更胜身体伤痛。
皇子们安静下来,看着这一幕,心思各异。
门外的范闲能清楚听到每一杖砸在好友身上的声音。
里面受杖的洛九同样能听到,门外的好友乱了呼吸。
就连两人九品的实力,都被庆帝算到,用来作为折磨他们的武器。而水榭中观察的皇子们,在这一刻同样入了局。
但还不够。
“真气护体抵抗廷杖,这般偷奸耍滑,朕看还是把范闲叫进来换人吧!”话音甫落,下一杖,便见了血。
“不……陛下……臣知错……”洛九额上冒出冷汗,放弃了全部抵抗。从这开始,杖杖见血。
这一句求饶让小范大人生生掰断了门上的那朵雕花。
那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同样被洛九捕捉,他不知该如何让好友不要那么难过,只好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手指扣入了身下的刑凳。
他们的痛苦和忍耐像是庆帝手中的珠串,被把玩了一阵,又被随手扔到一边。皇帝翘着二郎腿,想起陈萍萍所说的那句“范闲就是套住洛九的缰绳”,相信了此言非虚。或许他们两个是彼此的缰绳,只看怎么用了。
——烈驹受辔,行止由人,确实不假。陈萍萍这老狗,心可真脏。
最后一杖落下,庆帝起身,随口问了句“还能站起来吗”,得到了一句意料之中的“能”,便大步走出了殿门,留下一句“更衣,来水榭这边。”他路过门口时,正好看见范闲垂下的眼和强忍的泪,没有对这个儿子的软弱发表评论。
等洛九收拾好身上的狼藉走出门,庆帝和皇子们已经开始入席寒暄了。
“李承儒,你精神头不错!”庆帝看着大儿子一脸欣慰。
大皇子只好假装没有看到刚才范闲泪洒殿门的惨状,躬身施礼:“多年未见,父皇身体可好。”
“死不了。”皇帝一句话把天聊死。
而小范大人一动不动站在门口等着洛九,他一出来就扶住了他:“你怎么样!”抓着好友胳膊的那双手甚至在发抖。
洛将军望着好友发红的眼眶,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柔声安抚他:“你放心,我没事。”
——这和战时受伤,甚至和之前训练时的伤相比都根本不算什么,是庆帝要我们互相折磨,才打出了暴击伤害。你若难过,他就赢了,懂吗?别哭!
他把安慰全写在了眼睛里,不知好友能看懂几分。
范闲看懂了。可是,还是难过。
——忍住,忍住,他在心里不停重复。
范闲扶着洛九走进了水榭,被艳阳刺得眯了眯眼。
席间还剩一个软垫。“坐吧。”庆帝招手。
没人动。范闲握住洛九的手紧了紧,显然,只有皇子有资格去坐那个座位。既然他知道了神庙的秘密,有没有可能也知道了神庙仙女的秘密,自己身世的秘密呢?
这是一个试探。
小范大人放开了好友,俯身施礼:“既然这是陛下家宴,臣与洛九这便告退。”
这话让皇帝不高兴地沉了脸:“让你坐,你就坐!”话明显是对范闲说的。
范闲无奈从命,走过去坐下,谢过了庆帝赐座。轮到洛九俯身行礼:“臣告退。”
“过来侍膳。”
一句简短的吩咐,让范闲和几位皇子都变了颜色。
两位鉴查院提司,却受到完全不同的对待。
大皇子忍不住脱口而出:“父皇!”
——侍膳本是内监的本分,何苦这般折辱一位将军?军方重臣,不是任由皇室羞辱的!
可是洛九偏偏就忍了,慢慢走了过去。庆帝身边没有座位,他们的桌案和坐席又比较低,洛九便跪了下来,执起长筷。
他心里并没觉得这是羞辱,不过是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别人能做,洛九也能做。甚至因为他身怀武功,做得还很出色,明明身着广袖,却动作优雅,熟练得像练习过千百次一样。
小范大人和诸皇子再次皱起了眉。他们突然发现,陛下和洛九的红色深衣看起来居然是同一种布料,似乎洛将军受杖后更衣,换了陛下的衣服。看到好友眉目如画,跪在庆帝身边为他布菜的贤惠样子,范闲气得吃不下饭。其他人感觉怪怪的,也吃不下。
除了二皇子。
他不仅大口扒饭吃得呼啦作响,过了一阵,还抬起头对洛九指了指离他最远的一道菜:“我要吃那个。”
洛将军凉凉瞟了一眼李承泽眼眶的乌青,没动。庆帝却看了一眼洛九,示意他过去夹菜。
很显然,这是之前痛揍二皇子的报应。洛九只好过去给他夹菜,对于他各种无礼要求只当是稚童撒娇,一一满足。
众人见此,更吃不下了。洛九私心以为大家是被李承泽撒娇的语气恶心到了。
“吃啊,别愣着,多吃点,都吃光。”庆帝却催促席上的人吃饭,如同领导劝酒,不吃也得吃,众人只好勉强吃了起来。
至高皇权,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让你吃饭,皇子不饿也要强塞,不让你吃,三品重臣也要跪着服侍。可是这个位子只有一个。皇子们的心中难免泛起了道道涟漪。
饭饱,酒未足。庆帝遂命洛将军斟酒。
——你不是说皇子算个屁吗?便给朕的儿子们,一个一个去跪下!
范闲的手放在腿上,手背青筋暴起,把衣摆揪成一团。
——忍住,忍住,忍住!
而洛九凭借超强钝感力,没有受到丝毫伤害。只是在心里骂了一句:
——妈的,你们都吃饱了,老子还没吃!
他先执壶为庆帝斟满了酒,然后走到庆帝左手边的太子身旁,跪下,斟酒,还加了一句“殿下请用”,服务态度十分到位。太子被阳光下洛九闪着柔和光泽的发丝闪到了眼,居然低声道了句谢。
然后洛九起身,绕过了庆帝,走到他右手边的大皇子身边,再跪,斟满酒,大皇子主动双手接了过来,对他道谢。
接着是太子身侧的二皇子。李承泽坦然受了洛九的跪礼,示意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在洛九起身时撞了那杯盏一下。
酒液倾洒而出。
然后凝成冰,固定在了空气中,又化为液,被接入了金盏。
一滴未洒。
神鬼手段。
所有旁观者的瞳孔同时收缩了一下。
他们醒悟了同一件事:这个服务员,同时还是九品巅峰,是无限接近大宗师的存在。全世界屹立于这顶峰上的人,十指都数不过来,比皇室成员稀有得多。更可怕的是,他是凭自己的本事攀上了武道巅峰。
他们,根本没资格羞辱他。
而洛将军只是轻笑一声,对二皇子提示一句“殿下当心。”便起身打算绕过桌尾的范闲,去给三皇子斟酒。
但是他没能走过去,小范大人站起身,拦住了洛九的路。他握住好友的手腕,近乎蛮横地夺过了酒壶,给自己倒满了酒,然后对他说“不用谢”。
皇子们对他说“谢谢”,范闲对他说“不用谢”。
洛将军被好友逗乐了。
抱月楼一案后,三皇子对洛九深怀畏惧,本来就不太敢让这个凶人为他斟酒。此时见到范闲动作,他赶紧模仿,同样站起身自己动手倒满了酒。
庆帝安坐席上,对此未置一词。
众人举杯共饮,在他们身后,洛九执壶而立,衣袂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