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庆帝命范闲讲述北齐之行的收获,小范大人便又把方才殿内的汇报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
“真的有神庙吗?”二皇子忍不住扬起眉梢。
庆帝不动声色:“是否真的存在,要看见了才能知道。”
大皇子沉声:“极北之地终究隔着北齐,不太方便。”
“世上没了北齐,不就方便了。”皇帝的回答带了睥睨之色,让众皇子眼神闪烁,紧接着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冷哼一声,“朕倒忘了,这儿不是还有一位北齐三品重臣吗?”
洛九拿着酒壶站在后面,不意话题又扯到自己身上,只好原地跪下,尽量放缓语速,显得真诚一些:“臣只认庆国骠骑将军一职,他日陛下伐齐,无论臣能否再征沙场,都愿陛下马到功成。”
这句软话是小范大人提前教的,庆帝听了不置可否。见他似乎还想继续为难洛九,范闲从坐垫上起身,换了跪姿,躬身奏报:“陛下,臣还有本要奏!”
“沈重临死前向臣交代,北齐锦衣卫,常年与我庆国有走私往来,而我方行此事者,就是长公主,与二皇子。”范闲眼神犀利,直刺二皇子。
与此同时,洛九从侯公公手中接过玻璃盏,举在庆帝面前供他净手。
李承泽从座位上猛然站起,跪倒在地,不等他开口,太子亦站起,大声“帮”他辩驳:“陛下息怒,以儿臣对二哥的了解,他不可能行此等事啊,这这,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吧!”
庆帝看着范闲,不露声色:“范闲,你公然举证长公主和二皇子,可有实证?”
范闲轻笑:“臣还真有。”他气定神闲,从容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沈重亲口对臣交代,便是首告人证,他虽身死,可却向臣透露了走私细节。但凡人做过的事,总能查得出来,臣在走私转运的中心史家镇,找到了负责走私装货、对接的人证十二人。在史家镇东北角的废弃院落,还存有大量走私财货。人证口供和物证清单均已在册,请陛下过目。”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奏折,递给了侯公公。
而洛九递上布巾给庆帝擦手,在他擦完之后接过布巾放好,然后站起来,走到范闲身边,掀起袍角跪在了他身侧。
服务员的兼职他已经做完了,此时跪在这里的是鉴查院提司。
——人可以给你跪下,但精神还站着。你就算贵为天子,也终究无法主宰万民的思想,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博弈,现在,轮到我们出招!
“陛下,查实人证物证由臣亲率鉴查院麾下完成。一应细节均在奏折中详述。此外,臣在史家镇,遭遇二皇子派遣的九品家将范无救并其手下四十六人杀人灭口摧毁证据,这些人现已被臣活捉,他们的口供,已经在路上了。与此同时,二皇子担心事情败露,派谢必安带六名九品高手围杀范闲,意图以他为质逼臣交出证据。范闲不得已假死脱身,臣赶到后心丧若死,瞬杀六人,废了谢必安,连日进京打了二皇子。是以,二殿下脸上的伤也算证据之一。”
“臣当时神志不清,已存死志,对二殿下不敬,请陛下降罪。然臣与范闲所奏句句属实,人证物证俱全,还请陛下秉公处置。”
他竟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包括打了二皇子的事!
太子虽然早猜到了事情经过,还是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而大皇子已经惊得握住了拳。
——洛九打了二弟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此人……未免太过刚直!
而范闲听到好友自述心存死志的时候,狠狠咬住了嘴唇内侧。再也不要行这样的险招了,他暗暗对自己发誓。
李承泽跪在地上,刘海垂落,看起来有些狼狈,然而还未被打倒:“陛下,小范大人和洛将军所奏,儿臣亦十分震惊。儿臣与姑姑从未做过那样的事,不知那口供从何而来,难道还真说是儿臣亲自所为不成?若真是如此,儿臣愿与人证当面对质!”
范闲闻言,眯起了眼。庆帝则草草翻完奏折,听了二皇子的辩白,接着问道:“范闲,你们言辞凿凿事情是二皇子所为,为何奏折中的口供和契书,却只到皇子府的长史呢?”
那还用问吗?这种不法之事,二皇子怎么可能亲自露面,把自己的印鉴按在契书上?
范闲深吸一口气,回道:“陛下,虽然契书上只有二皇子府长史的印鉴,然而北齐锦衣卫镇抚使是相当于我朝鉴查院院长一般的存在,与他合伙走私,仅凭一个八品长史怎么可能做到分账六成?更何况,若无执掌内库的长公主首肯,那些财货如何能被运出大庆?如果此事与二皇子无关,他手下八位九品家将怎么肯齐齐出手?此中逻辑如此清晰,请陛下明鉴!”
皇帝转向二皇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承泽深深叩首:“儿臣与姑姑虽未做此事,但御下不严,亦有罪过,请陛下责罚。”不认,打死他都不能认。只要他不承认是自己亲自所为,再多推测也只不过是空中楼阁。他相信,一拳锤死自己也不是陛下想看到的。
庆帝果然没继续深究:“御下不严,哼!既然如此,此案主谋依律处置。走私涉案金额庞大,由你戴罪负责全部追缴!”
长公主和二皇子全身而退!居然只是罚款而已……范闲咬牙,心中愤懑,然而庆帝已经做出了处置,即便再拿到刑部公堂,也得不到更往上的追究了。他攥紧了双拳,脸色青得可怕。
二皇子同样气郁,这些年走私的利润数额巨大,全部打了水漂,他肉疼得两眼发黑。况且经此一遭,费劲心力才培养出来的八位九品家将全部被洛九所废,失去了所有顶级战力,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洛九却继续上奏:“陛下,臣要为此案中去史家镇摧毁证据的范无救等四十七人说句话。在臣带人活捉他们之后,一队重甲骑兵自西边入镇,杀人放火,意图灭口全镇。当时火情紧急,臣便带人先去救火,没有去管范无救那些人。但是他们不仅没走,反而加入了救火的队伍,有了他们的帮助,火情才迅速得到控制,他们也因此被臣再次生擒。臣以为他们虽然受二皇子所命有过失,然主动救人救火亦有功,臣恳请陛下,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俯下身,第一次深深叩首,却是为对方的属下求情。
李承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之前只知道范无救等人被捉,万万没想到他们是蠢到逃出生天之后还自投罗网!
李承儒则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洛九。为敌人秉公求情,为百姓冲锋陷阵,这位洛将军,真的很了不起。他说自己戴罪,到底有何罪呢?史家镇灭口的重甲骑兵,又是哪里来的呢?
连大皇子都在思考的问题,庆帝却轻易忽略了,他只是摆摆手,同意了洛九所奏的这件小事,免了那些人死罪。
但范闲却不肯放过意图大事化小的皇帝:“陛下不想知道,那队重甲骑兵背后的主子是谁吗?”
庆帝抬了抬眼皮,目光如电。
——适可而止吧!他传达了明确的信号。
小范大人却像没看见似的,扯起了嘴角:“走私案转运中心在史家镇一事,沈重只对臣一人说过,臣除了洛九,只告诉了——太子殿下。”
这把火,终于烧到了太子身上。轮到他跪倒在地:“陛下,儿臣冤枉!”
而二皇子没料到还有这样的发展。他饶有兴致地笑了笑,心想也许今天最惨的人不是他。
庆帝终于沉下了脸:“范闲,你这是在指证太子派人灭口一镇吗?你有证据?”
这次,范闲没有实证。但他还是坚持说道:“陛下,臣暂时没有明证,不过——”
他的话被严厉打断了:“太子乃一国储君,没有任何凭证,你仅凭臆测就敢指责太子?范闲,你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这话让小范大人变了颜色。他抬头望向庆帝,却只看到水波不惊的眼。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忍不住看向了跪在地上的范闲。
“臣是,鉴查院提司,有执法仗剑,扫除奸佞之责。”
“再说一遍?”
“臣是鉴查院提司,有执法仗剑扫除奸佞之责!”范闲的声音更响了几分,甚至从怀中掏出了提司腰牌,举在了眼前,用力到指节泛白,像是在举着千钧重担。
而庆帝只是轻轻敲了下桌沿。侯公公有眼色地走到小范大人身边,伸手去取那块腰牌。范闲没松,侯公公用力拽了一下才将腰牌夺过,送到了庆帝手边。
然后,这块腰牌就被轻飘飘地甩到了湖中,像是一颗无用的石子。
“陛下息怒!”大皇子起身,为范闲求情。
小范大人看着面露怒容的皇帝陛下,自嘲地笑了笑。
这个笑落在身边的洛九眼中,让他的心浅浅抽疼了一下。
同样是皇帝的儿子,凭什么,太子违法犯罪被轻轻放过,范闲只是履行职责却被扔了腰牌?凭什么,杀人放火的一脸无辜,遵法仗剑的却反而要伤心难过?
他抿了抿唇,把好友来之前的嘱咐和自己的得失抛在了脑后,露出一个粲然的笑:“看来那些杀人灭口的重甲骑兵确与太子殿下无关,是臣和范闲误会了太子,给您赔罪了。”
洛九嘴里说着赔罪的话,却让太子心中一跳。果然,他紧接着便道:“既然一切是场误会,那么若是被抓的士兵中逃走了一两个,被追踪之下发现了隐藏在沧州的上千未在册私兵,也与太子殿下无关了?”
太子勃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