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和范闲走到空旷的圆形广场处,同时开口问道:“你好点了吗?”
范闲无奈:“早被你治好了!”洛九则大大方方伸出手给小范大夫切脉。范闲感受到洛九的真气如奔涌的长河,不仅伤势全无,内功还更上一层楼,脸上惊诧之色一闪,不由问道:“你属蟑螂的吗?”
“你才蟑螂!这么快就活蹦乱跳地跑回来,就不能在家多歇两天吗?”洛九抽回手腕,抬手就想给对方一记爆栗,范闲忙向后一跳躲过,嘴里嚷道:“哎呦别打,打坏了脑子,我写不出诗怎么办,比如什么床前明月光啊,疑是地上霜之类的名句。”
洛九动作一僵,心虚地别开眼,试图揭过这个话题:“行行行,我属蟑螂,还能给土鳖虫开光,小范大人满意了吧?”
范闲笑得不行。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这才解释:“滕兄在家歇着就够了,我恢复得快些,还是早点回来查案。刚才一处那边派人来说军械之事有了进展,查到一个丢失军械的参将,正要带人过去,我还想一起跟去看看能有什么线索呢!”
洛九一把拽住他:“不行,先陪我做一件事,这件事做不成,你哪也不许去!”态度强硬地把范闲拖到了房间的药炉前,确认周围无人,便直接动手开始了炼制和讲解,没有给范闲任何开口拒绝的机会:“九转熊蛇丸,乃我逍遥派疗伤圣药。其炼制关键在于九转,对控制之精微要求极高,待你折梅手造诣到了,自然能够做到。一转量材,取熊胆二两蛇胆七钱……二转合气,调药性之平衡……九转成丹,续命还魂。”
等洛九细致地讲解完,一枚黄色药丸也炼制成功,滴溜溜地转着出现在他的掌心,散发出强烈的辛辣气味。范闲看着着小说中的神药一点点成型在自己面前,只觉如梦似幻,直到洛九将药丸装进一只瓷瓶中,扔到了他怀里。
小范大人张了张嘴,但没找到话口,因为洛九紧接着讲起了在回春阁内遇到叶掌柜以及庆余堂的种种,事关重大,范闲只好凝神细听。待洛九说完,范闲喃喃道:“没想到,老娘还留了这一手。”洛九也叹道:“伯母行事,非同常人,不知还留有多少伏笔。庆余堂是否可信我不敢说,不过我看那位叶掌柜对你是真心实意,忧心至极。”他若有深意地看了范闲一眼:“安之,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盼着你能平安。”
说罢,洛九率先转身往回走去。范闲握住手里的药瓶,摩梭着瓶身上雕刻的祥云暗纹,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跟了上去。
等两人回去,便得到了一处进展的汇报。其中一个消息很糟糕,那丢失军械的参将一家惨死,据说就身死于鉴查院赶到的前一刻。朱格大人雷霆震怒,誓要找出挑衅鉴查院的恶贼。而另一个却是新的线索,城门处查到前日运进来一个带着铁链的大箱子,被运往大树街的一个废弃院落中,在那里发现了打斗痕迹,极有可能是程巨树的藏身之所。
此时接近晚餐时分,鉴查院众人却无心用餐,朱大人正要带人前往大树街。听到这里,范闲便打算同去,也许作为当事人能发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他示意洛九一起,谁知却被拒绝。
“你随朱大人去,我要去找另一个人。”洛九脸色很难看,“那参将全家同时身死,就死在鉴查院赶到之前,说明幕后之人既要手中有刀,又要在鉴查院有耳目,如此位高权重,岂是一般官员能及?”说到最后,他声音渐沉,手指骨节握的咯咯作响。
“你要去找二皇子!”范闲脱口而出,“不行,我随你一起!”
“要真是他呢?你去岂不是主动送货上门?放心,你说的那个快剑谢必安,还奈何不了我。”洛九使劲握了一下范闲肩膀,转身就走。
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各种餐食铺子叫卖声此起彼伏。洛九闷头向前,却在经过一条街后发现路上突然空无一人,街巷一片寂静。他慢下脚步,看到前方街口竟架起一座精致的凉亭,亭子中央摆了桌案,桌案后,正坐着他要找的人。
二皇子远远瞧见洛九,拿起桌案上的一串葡萄,赤脚走下凉亭,迎向了他。
“你来啦!”他笑着拍了拍洛九的肩,咬了一口手里的葡萄然后递过来,像是老友相逢一样亲切,“吃一串儿?”
洛九眯起双眼。于此同时,凉亭一侧的谢必安单手按上了剑柄。
“你怎么在这?”洛九看了谢必安一眼,又环顾四周,问了一句,没有伸手去接葡萄。二皇子也不尴尬,收回手来又自己咬了几颗,“我知你要来找我所以——就先一步来等你。此处风景甚好不如——一起喝一杯?这家豆腐皮不错,可以来一碗下酒。”他走到一家无人的小摊前,自行从人家锅里舀了一碗,端着走回来。谢必安跟在后面,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放在小摊上。
洛九嗤了一声:“你可知这摊贩一晚能挣多少?这么一块碎银,能买几时?”谢必安听了,又从怀中掏出一大块银锭,拍在小摊前,挑衅地看着洛九。
“哈!”洛九只是从嗤笑转为了大声嘲笑,并不多做解释,这一条街上的摊贩商家,你们赔得过来吗?又赔得起吗?他只是嘲讽地看了二皇子一眼:“你不配与我喝酒。”
二皇子竟不生气,反倒问了一句:“为何?”洛九没有回答,再次环顾了一周。二皇子见状,突然心血来潮,兴致勃勃地说:“原来如此。我这人一向喜欢与民同乐,但是又不喜欢人,此处风景甚好,便常来此。你不愿同我喝酒,我偏要和你大醉一场。”
“不如这样,若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清街赶人,可能买洛大人一醉?”
这样的承诺让洛九扬了扬眉,走上凉亭席地而坐,“听起来,惠而不费。”
谢必安从旁边一家酒铺抱来十坛陈年佳酿,他一手五坛,稳稳走到洛九面前,砰的一声砸在他面前,又将另外五坛一一摆在二皇子身前的桌案上。
二皇子拍开泥封,也不说话,端起一坛就朝嘴里灌去。洛九随之一起。酒液从他们嘴边滑落,沾湿了衣襟,两人不言不语,连干三坛,却面不改色,眼神愈加清亮。谢必安见状,又去端酒。
“痛快!”二皇子长笑一声,又拍开第四坛,抄起酒坛对洛九隔空一敬:“三坛美酒,换一句真话,可好?”
“好。”洛九应了,回敬二皇子。他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牛栏街刺杀,是不是你幕后主使?”
“不是。”二皇子猛灌了一口,由跪坐改为盘膝,同样席地而坐,“我等着你来问我这个问题。范闲遇刺是在我请他来醉仙居的必经之路,你会怀疑我,这很正常只是,若真是我,何不把自己从这乱局中摘出来,非要以身入局?这样很蠢。”
“可你不蠢。”洛九接话道。
“正是!还是你懂我!”二皇子高兴地一笑,仰头又干一坛,他喉结滚动像是喝水一样,如果不是喝完后脸上晕红一片,洛九真要以为谢必安给他那边放的是水。二皇子歪头想了想,问洛九:“你是不是庆人?”
洛九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不过他没打算撒谎,老实回答道:“以前不是,以后算是,毕竟来都来了。”唉,来都来了,这句可真不愧是四大宽容之一,洛九苦笑。
二皇子抬手端起酒坛,和洛九碰了一下,酒水飞溅,洒在他们衣袖上,“那这坛便敬你与大庆有幸相逢,敬我们——有缘相会。”洛九执坛一饮而尽,双颊飞红,看上去娇艳如花。
残阳如血,晚霞漫天。桌上酒坛已空,谢必安又端来十坛,分别放在他们面前,只是新的十坛却是另一种酒,洛九一口灌下,只觉刚才那种口感梢显绵和,新的这种更烈一些,他呛得咳嗽一声,瞪了谢必安一眼:“你就不能拿同一种吗?混喝容易头疼。”二皇子点头赞同:“谢必安这人,就是不会办事。”谢必安对这两个醉鬼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嘴里解释一句:“我有什么办法,刚才那种被你们全喝完了。”
又是一坛下肚,二皇子盯住洛九,问他:“既然你算是庆人,那我和太子,你支持谁?”这种正面逼人站队的问题简直是一道送命题,换一个官员在此只怕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洛九不然,他非常诚实:“你们两个,我谁都不支持。” 薄冰什么的,不就是用来砸碎的吗?皇子什么的,不就是用来得罪的吗?
“你忠于父皇?”
“主要是看不上你俩。”
这话诚实的有点过分了,二皇子都不想再敬洛九。可是洛九却没放过他:“抱月楼袁梦身后,是不是你?”他放下酒坛,磕在桌案上咣当一声,在此之后,万籁俱寂。
在一片寂然中,二皇子薄唇微启,轻笑一声:“是我。”
洛九眼帘微垂,纤长手指轻敲了一下酒坛,姿态雍然。可是旁边的谢必安却刷地一声抽出了长剑,蓄势待发。
二皇子脸色酡红,看也没看拔剑的谢必安,突然倾身越过桌案,面对面俯身紧盯住洛九,凤眼中似有火焰在烧:“袁梦替我做些我不方便做的事,这不假我也不必瞒你。只是抱月楼逼良为娼,我却不知。洛九,我李承泽,还没那么脏。”
两人的距离近到呼吸相闻,洛九深深望进对方眼中,窥见他眼底的跃动的红影,似乎是自己红衣的倒映,又似乎是对方心里不甘的火焰。在这一刻,他好像才真正认识了二皇子,李承泽。
“好吧,你没那么脏,只是有点酒臭。”他后仰一寸,嫌弃地说。
李承泽哈哈大笑,酒意冲天。两人各自豪饮一坛,不再敬对方。谢必安缓缓收剑归鞘,李承泽看到,又笑一声,饶有兴致地说:“你说谢必安怎么这么没礼貌?”洛九也看了谢必安一眼:“大概是修行不够吧。”
谢必安:“……”刚才洛九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二殿下自己不怕死也就算了,竟然还说他没礼貌?委屈.jpg
转眼又是三坛,桌上酒已将尽,落日余晖亦将尽。李承泽感觉自己有点喝撑了,兴致已尽,不如归去。想了想他又好奇问道:“你为什么如此反感这清净的街道,这里安静,又有人味,难道不好?”
洛九啪地摔了手里的酒坛:“你知道我TM有多讨厌交通管制吗!”
李承泽眨眨眼,没听懂。但他此时头晕目眩,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脑子,于是转头问谢必安:“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谢必安板着脸惜字如金:“不知。”
李承泽于是又问洛九:“你在说什么?”
洛九看他一脸无辜,拍案而起:“人家摊主好好的在这里做生意,就因为你要清净,一天白干。这里行人好好的在路上走,就因为你要人味,便得绕道。你凭什么?你有特权了不起吗?”他指着李承泽的鼻子怒骂,“还与民同乐,民众乐个屁!我就问你,李承泽,这么干有意思吗?啊?”
李承泽被吼得脑袋嗡嗡作响,愣怔了好一阵,自嘲地笑:“我不这么干,我还能干些什么呢?”
洛九不假思索:“你可以离开庆国,然后想干什么干什么。”
李承泽嗤笑:“我是大庆二皇子,又不是天上的鸟!离开庆国,呵,真是可笑!”
于是洛九不再多言。他沉默地喝完最后一坛酒,洒然告辞。起身时酒意上头,一个踉跄,向前跌了几步。
就在这时,身后剑影一闪,谢必安持剑偷袭,直刺洛九后心。
洛九脚底打滑,醉态醺然,衣袖翻飞,但就是恰好躲过这一击,只被削去一片衣袖。谢必安快剑连招,剑光漫天,洛九仰身躲闪,几乎要躺倒在地,但他就像凌波而行,一个铁板桥腾身而起,翩然转身,纤手拂过,掌影翻飞。
转瞬间,两人对招数十,以快打快,一时都奈何对方不得。谢必安遂收剑飞退。
二皇子站起身,鼓掌赞道:“好身法!”他对洛九拱手赔礼,勾起一边嘴角:“虽然很欣赏你,但我果然——还是更想杀你。刚才就是随便试一下,你别介意。”
洛九也笑:“不介意,谢兄回家练练再来,洛某随时奉陪。”不再理会脸色发青的谢必安,他又看向二皇子,好脾气地嘱咐:“二殿下,以后小心行事,可千万别——让我抓住了。”说罢转身,随意挥了挥衣袖,摇摇晃晃地离开,没再受到阻拦。
夜幕低垂。二皇子伸手接住那片随晚风飘来的红色衣袖。只见红绸如焰,却是裂帛残片,正如这两人长街一醉、三换真心,转眼便割袍断义、杀机重重。
“有趣。”二皇子眼中兴味和疯狂交织,丢开那红衣一角,带谢必安转身离去,与洛九背道而行。
在他们身后,凉亭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