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步履蹒跚，慢行于长街上。此时夜色渐深，街巷空旷，行人稀少，所以他跌跌撞撞前行，倒也没撞到人，只是在经过河边时撞到了桥上的阑干。他忍不住轻呼一声，扶住阑干，然后原地愣住，盯着夜色中蜿蜒的河，努力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也看到了他。

“这不是洛大人吗？“二楼宴席上有个公子哥兴味盎然地俯身往下看，”哎对了三哥，你不是说早晚要找洛大人报那一掌之仇吗？我看他现在状态可不太好，说不定，正是你报仇的大好机会！“

正在喝酒的几人听到这话，纷纷围到窗边，伸头往下看，然后眼神就黏在了凭栏远眺，醉态风流的洛九身上。有个人眼中垂涎之色一闪：“确实是个机会，若是能把洛大人绑来，今日这宴，可就有了主菜……“

在场诸人非富即贵，家中俱是姬妾无数，但洛九这样位高权重、武功高强的美人，却不是他们可以肖想的，平日里也只敢买一些街上的书册幻想一下。而如今，这个美人孤身只影，酩酊大醉，神志不清，似乎并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不禁让诸人蠢蠢欲动。

那被称作三哥的人脸色却闪过畏惧，他正是被洛九在抱月楼扇了一掌的镇国公之子。因为两人有仇，他比其他人更了解洛九，也因此更畏惧洛九：“想死你们自己去，这位洛大人可没那么简单！“

其他人迟疑了一会儿，畏惧终究抵不过色胆包天，商量出一个“计划”便打算行动，只是却来不及了：“你们看！那队跑过来的是不是鉴查院的人？”

确实，来人正是鉴查院人马，带队的便是小范大人。他们结束调查时天色已晚，回到鉴查院却发现洛九依然未归，范闲放心不下，就带王启年等人来寻。

这下楼上诸人不敢动了，纷纷抱怨镇国公之子的阻拦，要不是他，说不定他们已经得手了。殊不知，他们应该感谢镇国公之子和小范大人，避免了他们今夜被洛九暴揍的惨剧。

范闲看到了桥上醉意朦胧的洛九，气得肺疼。他一把抓住洛九手臂，咬牙切齿：“你伤才好，竟敢喝这么多酒！”范闲是指洛九在牛栏街重伤，鉴查院众人不知道这件事，但听了这话也觉得没毛病，主要洛九几乎日日带伤，大家也分不清范闲说的哪次。

洛九眼神迷离，看到是范闲，便任他抓住，嘴里辩解道：“没喝多少，十坛而已。我都没醉，刚才还把谢必安打趴了。”

看他有点得意的样子，范闲气到无语，难不成这人还等着自己夸他不成？然后他发现洛九眨了眨眼，真的在等自己夸他。

范闲：“……”和醉鬼讲不通道理。他拖着洛九就往桥下走，却让洛九一个趔趄险些栽倒，“都这样了，还说没醉！”

其实，洛九说的是实话。他醉态浮于表面，灵台却始终守住一点清明，直到看见范闲来了，才放任酒意淹没所有理智：“刚才没醉，现在醉啦！”

常言道，酒品即人品，不同的人饮酒后，反应也各不相同，映照出他们平时不易察觉的一面。有的人醉了会耍酒疯，有的人醉了会睡大觉。范闲也是刚发现，洛九醉了，会很乖。

他乖巧地任由范闲牵着往前走，亦步亦趋，像是一只流浪了很长时间才被人捡到的可怜小狗。他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有在范闲骂他不该喝酒，不该不注意身体，不该独自前往，不该无视危险的时候，会开口应是，乖乖挨骂。

这样的洛九让鉴查院众人都感到很稀奇，跟在后面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的两位上司。

等范闲骂完，差不多也到了鉴查院。洛九突然扑哧一笑：“安之，你简直像个唠叨的小媳妇！”

身后传来众人窃笑声，范闲气得不想说话，狠狠敲了洛九一个爆栗。

洛九捂住头，控诉地看着范闲：“头疼！”范闲叹了口气，只好说道：“回去给你熬一碗醒酒汤。”洛九听话地答应，却有点委屈：“我不喜欢喝苦药，可你总让我喝苦药！”

范闲：“……”哄不好了，带娃也没这么累吧。

王启年他们在把两人护送回鉴查院之后就各自离开了。等到终于连哄带骂让洛九洗漱完躺好，范闲累得出了一身汗。

洛九却没有丝毫睡意，靠着枕头一通输出：“牛栏街刺杀，二皇子说不是他干的，我觉得他在这件事上应该没说谎。抱月楼的事我也问了他，我猜你那日赴宴，应该也是想弄清楚此事吧。二皇子承认了袁梦为他办事，但没承认指使袁梦逼良为娼，他说他不知道，我觉得七分可信。李承泽这人，心思太深，我看不透。不过他倒还算有几分底线，和一点真心。”

难为这人醉成这样，还能组织语言把事情讲清楚，范闲思考了一下：“听起来，你对他观感还行，其实我也觉得，他这人挺有意思。希望不要有你死我活的那一天吧。”

或许确实有那么几个瞬间，洛九曾与李承泽惺惺相惜。只是，“若有一天，他有取死之道，我亲手杀他。”想来那样的人，宁愿去死，也不愿苟活吧。

范闲看着躺在靠枕上杀气腾腾的洛九，觉得有点好笑：“洛大人杀神降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在下佩服！杀神，咱能早点睡了吗？”

“不困。”洛九摇头。范闲扶额。

“安之，你能，给我讲讲我师父的事吗？”

范闲顿住。其实，早在知晓洛九师承之后，范闲就默出了《天龙八部》的原著，只是他一直没拿给洛九，因为这个故事里，没有洛九。但是此刻，看到洛九眼中的恳求之色，范闲还是开口了：“我所知的，也许和你所在的世界无关。这个故事，要从大理镇南王之子段誉说起……”

洛九的神色随着范闲口中故事的发展而变化，时而欣喜，时而愤怒，但最终化成了深深的疑惑。

“我师父她，不是那样残酷扭曲的人。巫行云女中豪杰，怎可能为争夺情人和师叔纠缠争斗一生，甚至为此身死道消？”

“阿朱怎会那样轻易选择放弃？萧大哥堂堂丈夫，怎会绝望自戕？”

“这不对，这一切都不对！师父死时，我在哪里？阿朱死时，我在哪里？萧大哥死时，我在哪里！”

范闲解释，这只是他听到的一个故事，或许本就不是洛九所在的那个世界，又或许，正是因为有了洛九的存在，一切都被改变。

但洛九已经听不进去了，他重伤初愈便饮酒过甚，又接连与人交锋相斗心力交瘁，这些他都挺得住，可此时听完范闲所讲，却急怒攻心，神色凄惶，竟咳出血来。范闲扣住洛九腕脉，感觉到他真气乱窜，险些就要走火入魔，只好先一针将洛九扎晕。

“大人！”门外有鉴查院值夜的人来报，范闲出门，得到了司理理火烧花船，连夜出逃，或为北齐密探的消息。没想到牛栏街刺杀案竟有这样的转折，小范大人面沉如水。

“大人，朱大人已经安排了几队人马连夜去追，问您这边可有什么吩咐？他说王启年是鉴查院内追踪高手，您又与司理理有过交集，若您二位联手加入，捉拿司理理定然希望大增。”

范闲犹豫了一下，望了一眼门内，“明日再说吧。”

他转身回房，看着昏迷中泪流满面的洛九，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