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逵被影子一击救下,但也瘫倒在了地上。
“你出去吧。”洛九对他说道,又抬头冲陈萍萍恳求一句:“他留在这里,再听下去,也是难逃一死。”
陈萍萍示意影子把郭逵带走,地牢之内,仅余二人。
“我应该并非来自神庙。”洛九开口说道,一天一夜没有开口的他骤然说话,忍不住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又被胸腔的震颤牵动全身伤口,面色一白。他没管身体上的痛楚,用尽全力护持灵台清明,“我来自哪里,自己也不知。我记忆残缺,但是对神庙确实毫无印象。”
“抱歉,如果这个答案无法让院长满意,我也没办法。”
陈萍萍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洛九继续说。
“陛下召我进宫,也问了我来自何处。我在京都府衙对太子不恭,陛下略施薄惩,让我学学规矩。院长神通广大,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用我讲,也定一清二楚。”洛九喘息了一下,接着说道,“可能洛某还有些用处吧,陛下爱才,留我性命,教我为臣忠诚之道,赐我提司腰牌。”
“我一向顽劣,陛下为了约束我,给我下了点毒。至于不服解药有什么后果,我不知道,也不想尝试。”
陈萍萍勾起一个凉薄的笑意。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回来,立在角落里。
“牛栏街前,程巨树伏击范闲,滕梓荆为了护他,重伤昏迷。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救下了他们。所以他们没死。”
“院长问我,他们为何没死,是——想他们死吗?”
洛九眼帘微垂,挡住了眼中的试探和杀意。
陈萍萍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洛九啊洛九!你很会说话!”
陈萍萍对于洛九的评价,和庆帝初见他时一模一样,只是原因却不同,“你句句皆是实话,只是却不是完整的实话。若不是我时时都在关注着你,只怕真要被你骗了!”
他笑得欢快,示意影子上前。影子按下刑架上的机关,将洛九猛地放下来。
洛九不及应对,也实在是无力应对,重重跌落在地,跪坐在那针垫上,双手、膝盖、小腿被瞬间刺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几乎已经维持不住自己神志清醒了。
陈萍萍转着轮椅上前,停在洛九身前一寸,俯下身,伸手轻轻扯开了洛九被打的破破烂烂的里衣。“你不说没关系,我来替你说,你听着就好。”
他冰凉的手指划过洛九胸前,让他瑟缩了一下。“这‘忠’字,是陛下印的,印泥藏了毒,却不是普通的毒。你不肯说,我能理解。让我来告诉你——”
“这种毒,控人心智,让人沉迷,时间久了,废人神志。”
“你太相信范闲,而范闲,太相信他的老师,我的三处主办费介了。他查了什么医书,问了什么问题,在我面前,像块玻璃一样透明。”
陈萍萍单手捏住洛九下巴,强迫他抬起头,“而你,你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能容忍自己被人这般控制?所以,你不是一般的顽劣啊,洛九,你、要、弑、君!”
看着洛九瞳孔骤缩,陈萍萍又笑了起来。
“我不是在猜测,只是告诉你我所知的事实而已。”他手指下滑,停在洛九腹部,让他肌肉紧绷。
“这个伤疤,五竹捅的。这些淤青,五竹抽的。他对你有必杀之意,后来又放过了你。是范闲救了你。”他看到洛九难以置信的神色,莞尔一笑,“你们那夜撞塌了一面墙壁,后来,你悄悄去放了银子,范闲也去放了银子。真巧啊,那里住的人家,刚好是我的暗探。”
洛九闭上了眼,哀叹时也命也。
“至于五竹为什么要杀你,你不用说,我也清楚,他肩负何责,没人比我更了解。不管来自何处,你是这世界上的一个错误,理应被清除。因为范闲,他才会暂且饶你一命。”
“但他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喜好。所以,他又忍不住要帮你。我说的对吧?”
洛九之前都不知道五竹为什么要杀他,只是有些猜测,但连五竹自己也不记得。没想到,在陈萍萍这里得到了答案。话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是,五竹于我,有半师之谊。”
忽然,洛九在影子身上,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敌意。
——我的第六感,终于坏掉了吗?
他难以理解,身心重创之下,也想不明白了。
陈萍萍还没放过他,继续描摹他身上的伤痕。都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洛九早已功勋累累,他的伤一道叠着一道,但陈萍萍,找到了最初的那道——
“这些鞭痕,就更有意思了。你猜怎么着?它和你杀袁梦当夜救下的那个小丫鬟,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洛九巨震!
他甚至不敢睁开眼了。但是两人离得太近,近到洛九急促的呼吸就响在陈萍萍耳边,被他清晰地捕捉。
“你放心,那个丫鬟没事,我只是派嬷嬷描下了她身上的鞭痕而已。至于你——你在陛下身边昏过去的那夜,有人给你换了衣服。你该庆幸,那小太监也是我的人。”
我该庆幸什么?洛九不懂。
“你说你救了范闲,这话不假,但不全。你是用你的命,换了他的命吧!我听说,你字去伤,这个字,当真极好。”
洛九不敢回答。
陈萍萍太可怕了!他怎敢把自己最逆天的能力暴露给他!就算这底牌几乎已经被陈萍萍完全掀开,他还是不敢说。再多的巧合,再多的推测,只要他不认,这一切就不会盖棺定论。
见他不说话,陈萍萍也不意外,他看了一旁默默(为五竹的事)生闷气的影子,好笑地示意他出去。
陈萍萍则继续说道:“你派安进,通过各种渠道,打点了城门守卫,买下了多处房舍,储备了诸多物资,铺就一条通路,既可藏身市井,又可出城远遁。但是安进太打眼,算是条明线。至于你暗地里还有多少准备,我也不能尽知。你在抱月楼等案件中,于太多人有恩,又有更多人对你抱有好感,京城内外,多少人愿意替你做事,我也猜不出。”
“但是你太显眼了,洛九,盛名之下,你哪怕带上面具,人家都认得出你。在这世界上,你有何处可藏呢?你没有,你自己也清楚。所以这条后路,你是给范闲准备的。对不对?”
洛九叹了口气。被陈院长看到的后路,那还能叫后路吗?
不一会儿,影子回来,肩上扛了一个人。
是安进,几乎快死掉的安进。
影子把安进放在洛九身前,又退进了黑暗。
洛九不敢置信地看着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安进此时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怎么回事!”他质问陈萍萍。
陈院长却讥诮地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你救下了多少人,就只会得罪更多人。你救下的是平民,得罪的却俱是高官。这一点,你自己昨日在地牢里也见识到了吧?当你还是陛下面前红人的时候,自然没人敢报复你,可你一朝失势身陷囹圄,那些人还有什么顾忌呢?”
“可是鉴查院的人他们也敢——”洛九忽然住口。
“安进现在可不算鉴查院的人了。他非要在你落魄时投效,该想到如今下场。”陈萍萍语气冷酷。
“是你!”洛九咬牙。
“还真不是。”陈萍萍摇头,“这我可没必要扯谎。在抱月楼,安进受你指使,羞辱了镇国公之子,这事儿你还记得吧?人家可不止恨你一人,一直派人盯着你们两个呢!”
洛九气得眼前发黑,吐出一口瘀血。
“这个人我帮你救出来了,不用谢我。至于救不救得活——全看你怎么选。”
洛九无言。一边是底牌尽露,从此被陈萍萍捏住命脉,一边是挚友濒死,躺在自己面前。怎么选,这还用选吗?
他低叹了一声,扣住了安进腕脉。在安进迷茫地睁开眼后,又敲晕了他:“睡一觉吧,明日便好了。”
陈萍萍眼神紧盯住洛九,由于洛九上衣方才已经被他扯下,他能清晰看到那些致命的伤痕是怎样从安进身上,一点点转移到了洛九身上,而洛九神色未变,就好像他不会死一样。
原来,这就是去伤。他救范闲,也是这样吗?陈萍萍竟有片刻恍惚。
“陈院长心计手段,洛九心服口服。”洛九一字一句地说。这句话,他好像已经说过两次了。
——只是,想让我就此为你所用,你却打错了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