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和洛九走远后,席上的几人还在愣神。
太子此时已经接受了失去私军的结果,对范闲所参之事也有了初步的对策,他眸色深沉地看着父皇和洛九的背影,在想另一件事。
——最美的人终究只能臣服于最高的权利,果然,只有在那个位子上,才能为所欲为,不管想要的是谁,都可以将其占有。
——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
他这般想着,居然勾起一个笑容,礼貌地同席上众人告别,好像刚才的剑拔弩张不存在一般,步履轻快地起身离去。
范闲没有理会太子。他之前一直试图打断庆帝和洛九的对话。可惜两人半点不停歇,话赶话就说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做什么都晚了。此时他一边在想之后如何破局,一边琢磨今日这场“家宴”的种种。
——两位提司,双标对待,皇帝是用这样的差别化待遇同时调教他和洛九。对洛九而言,庆帝要看到他能为那颗药顺从到什么地步。现在,他该满意了吧!从殿内开始,洛九几乎毫不反抗,认罪认罚,任由羞辱。所有的忤逆和反击,都是为了他范闲!庆庙苦修,他以为这样就能关住洛九直到他彻底染上药瘾吗?呵,他小看了洛九,他们还有很多翻盘的余地,时间终将站在他们这边!
——而对他自己而言,若他还不知道娘亲的秘密,只怕为好友感到气愤的同时,难免生出一分压住好友的窃喜。而等他日后得知自己是皇子时再回看今日,便会恍然皇室尊贵,至高无上。呵,庆帝亦小看了他范闲,他不需要这层身份为自己贴金,更不需要踩着洛九来显得自己有多高贵!
大皇子则注意到了洛九长时间驻足的地上,留下了两个沾血的脚印。
这一场跌宕起伏的家宴,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李承儒也是此时才发现,这位洛将军巧笑倩兮的背后,一直在忍耐着杖刑的伤痛。想到一世英豪居然落到如此地步,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而另一边,二皇子强迫自己消化完必须娶一个压根不熟的叶灵儿的现实。他扔了筷子,冷笑一声:“没想到洛九这都能忍,我是比不了!”
小范大人闻言从沉思中拔出思绪,大怒反击:“不过是庆庙清修而已,又不会少块肉,比不得二殿下既要破财又要被送去叶家和亲!”
他这话说得狠了。叶家权重,又有叶流云这个大宗师。二皇子娶叶灵儿,还真像是用皇子和亲一般。
可是二皇子居然没生气。他只是看着范闲讥诮地摇摇头:“果然,你是真没懂!”说罢不等范闲反应,甩袖离去。
范闲皱起眉。李承泽在暗示什么?
旁边的大皇子忍不住再次长叹。他看范闲茫然,就给他解释:“昭、淑、宜、宁,都是宫妃封号专用。如今陛下赐了昭字给洛将军,又让他终生侍奉庆庙,不得婚娶,这其实,其实……”
他说不下去了,可范闲已经明白过来,面色大变!
侍奉庆庙,意同封妃!
本来,洛九战功赫赫,声望至极,如果无故被圈禁,必将导致朝中议论,甚至边军不稳,民怨沸腾。可是这样一道旨意,用桃色沾染了他无瑕的功绩,不但剥夺了洛九的政治权利,让他失去自由,还污了他一世清名!
或许从最开始,庆帝便埋下了这个伏笔。让他数次留宿宫禁,赐他专属赤焰绸衣,放手给他掌权,放任流言四起。直到现在,让他穿同款红衣,命他家宴侍膳,给他宫妃封号,不许他婚娶。
一旦洛九入了庆庙,此前谣言将会一朝实锤,所谓苦修士不过是世人眼中一张遮羞布,陛下脔宠将会是他一生的污点。他不会再有远大的前程,没有人会念他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军功,只会想他是以色侍君得到了权力!
范闲瞬间串起了一切,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恨极了醉后胡乱背诗的自己,更恨用计毒辣的庆帝!
宫中阴损招数甚多,一个“昭”字背后的心机,又岂是现代思维的范闲和洛九所能猜出?他们几乎毫无防备地就踏入了陷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时机。
“洛九……”范闲手指把身下坐垫捏得变了形,牙关紧咬,血气翻涌,险些控制不住暴烈的内息。可就在他真气乱窜时,突然脑子嗡的一声,一个之前从未想过的念头蹦入了脑海,让他一瞬间冒出冷汗,手足冰凉。
——如果,如果庆帝真对洛九起了坏心呢!
他想起自己给好友烫的妩媚的卷发,想起自己亲手配的那颗药,想起自己吓唬洛九只要他行差踏错一步两人都会跌入绝境,想起好友笑着保证无论如何都会忍住绝不反抗……
噗!范闲一口鲜血喷出,推翻了桌案。酒液四溅,杯盘狼籍,巨响让一旁的三皇子惊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
“我去找他!”
李承儒连忙伸手将他拦住:“你冷静一点!”可是范闲只觉头晕目眩,天塌地陷,根本听不见旁边的大皇子在说什么了。
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怎么忍?他忍不了!
他一把推开大皇子和三皇子,踉踉跄跄跑到殿前,对侯公公大吼:“我要见陛下!”
侯公公弯着腰,同样拦住了范闲:“小范大人,陛下已经歇下了。您若有事可以递帖子请见。”
什么叫歇下了?范闲看着头顶的烈日,又咳出一口血。他没再废话,一把推开侯公公,强闯庆帝寝宫。
但是其实,庆帝并没有拿洛九怎样。
因为这场家宴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他甚至没多为难洛九,就给了他药。在确认了洛九对药物不自觉的依赖和服药之后的表现后,庆帝更没时间留在这里,把他丢在榻上就离开了。
洛九倚在枕上,双眼雾蒙蒙的。他感受到有人靠近,却看不清来人是谁,想要远离,却只微微侧了侧头。
小范大人看到皇帝榻上衣衫散乱面色潮红的好友,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
——是他一次又一次,让洛九吃下那样的药,亲手把失去反抗能力的挚友送进宫里!
“九哥,是我。”范闲声音里带了哭腔。
洛将军听到好友声音,用力眨了眨眼,双眸一瞬间清亮起来。方才的无助,当然是演的,若不是来人是范闲,再胆敢靠近一步行为不轨,已经要挨揍了。
“你怎么……”他低声问了一句,被范闲打断,小范大人注意着不用力碰到好友身后的伤,轻轻抱起了他,“走,我们回家。”
洛九不知道好友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但是宫里隔墙有耳,他没再多话,伏在范闲怀里任由他抱出了寝殿。
大皇子不放心地等在了门口,不一会儿便等到了抱着人出来的范闲。他看到范闲怀中人眉宇间的春意,面色一变。
即使久经沙场沉稳如李承儒,也忍不住为洛九的样子心惊,他想起这个人城门处逼停战马的威风,家宴上生死不惧的淡然,再看他现在这副任人采撷的姿态,难以抑制地感觉到一阵酸楚。
虽然刚刚认识,虽然误会不断,但生死间,才见真性情。此时的大皇子,已经把面前这二人当成了朋友。
所以在范闲说不想别人看到洛九这样,求他用皇子身份特批一辆马车进宫时,李承儒二话没说就应了。他甚至控制住自己,不去看这般状态下的洛将军,不去猜测他和父皇之间的关系,不去深思范闲是怎么在这样的情境下把人抢了出来。他只是从宫外喊侍卫派来一辆马车,亲自打马将车驾进宫门。
小范大人小心翼翼地把好友抱上马车,让他趴在座位上,这才下车,走到庆帝的寝殿门口。
他跪下了。
他重重叩首。
——这一拜,算是谢你生恩。
——但是咱们的父子亲情,就到此为止了。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这样对洛九!
——从此之后,我们,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