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各自感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洛九运气很好,凭直觉落入了一片纷飞的战火,睁眼就看到了一挺巴-雷-特。但他运气也不好,身后的伤势被带入了梦境空间,没了武功,就连爬起来逃跑都费劲。结果不仅没能学会造子弹的方法,反而还中了弹,差点没能活着醒来。
范闲心里装着事儿,睡得很轻,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过来,醒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他扭头去看洛九,正看到他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九哥!”小范大人赶紧撑起身,翻过洛九让他换成侧躺的姿势,拿出手帕帮他拭去额上的冷汗,又起身帮他换了药。等洛九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才又帮他掖了掖被子,趿着鞋子下了床。
院门口已经有小厮在守着了,等范闲出来,小声禀告自家少爷,宫里的侯公公来了,说不让吵着司南伯,就在偏门处等。
范闲轻轻叹了口气,出门见了侯公公。饶是两人关系一向不错,此时也对他露不出好声色来。侯公公同样极为尴尬,不知该怎么才能在不惹怒小范大人的前提下道明自己的来意,只好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露出一个赔罪的笑。范闲没有为难侯公公,请他进了自己院子,亲手奉上一壶热茶,这才解释:“公公可用过了早饭?洛九还在睡,要不公公在此稍候,我请人送些吃食。”
侯公公哪敢此时催促范闲,那简直是把人往死里得罪。他微微躬了身子,赔笑着回答:“用过了,用过了,哪敢劳烦贵府,老奴在这坐一会儿就好。”
范闲便当真把侯公公留在了正厅,派人上了点心,就转身回到卧房去照顾洛九。不到一会儿,范建携柳姨娘来了,在正厅里和侯公公寒暄,又过了一阵,范若若和范思辙也来了,范若若还带来了洛九的两个徒弟。金燕子和霸霸都有些眼圈泛红。
这下,范闲不得不把好友叫起来了。他轻轻拍着洛九的被子,在他耳边喊:“九哥,起来了,你两个徒弟都过来了,你要让她们看你这师父赖床吗?”见洛九没反应,不得不使劲拍了他胳膊几下,揪住他的耳朵又大喊了一声“起床!”。
洛九正在逃亡中。范闲的呼喊,硬是把他从一片倒塌的废墟中拽回了卧室,拽回了安全的现实世界。
他睁开眼的时候,眼睛里爆射出含着杀意的神光,带着警戒和疲惫。直到看见范闲,才长长松了口气,像是剧烈运动后一般喘息了几声。
“你怎么了?”范闲被唬了一跳,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去切他的脉。
洛九闭了闭眼,压下眸中的杀气,把频道调回中文,放柔声音回了一句:“唔,没事,做了个噩梦。”他心跳是比平时快了几分,符合噩梦后的状态,范闲便没有多想,觉得好友是和自己一样没有睡好。
同样是熬了一夜又没有睡好,梦中受伤的洛九恢复速度反而更快些。等他洗漱收拾完,从范闲卧房中走出来,俨然又是一个神采奕奕的翩翩佳公子了。
他穿着日常的红衣,龙行虎步,有如赤色焰火在周身流动,范闲为他束好了头发,戴了冠,昨日那种我见犹怜的气质荡然无存,反而因眉间几分未曾消退的杀气,看上去更像战时领兵的样子——那个英气逼人的红衣杀神。
厅内几人都被夺走了一瞬间的呼吸。
“伯父,伯母,久等了。”洛九先是俯身和司南伯夫妇见礼。然后才对侯公公拱了拱手:“有劳公公来接。不知可否容洛某同长辈告别再走?”
侯公公赶忙回礼:“应当的,应当的,那老奴就在府外等候将军。”洛九面前,他可不敢扯什么“修士”的称呼。
洛九笑了一下,等侯公公迈着小碎步退出了院子,才同范府众人重新见礼,于司南伯夫妇,是久别重逢,于范若若,却是初次见面。
他温声问候对方,守礼地不去盯着人家姑娘,范若若娴雅地回礼,没忍住脸红了一下。范闲在旁边看起来有几分后悔——忘记把若若带走了,或者,刚才应该先往洛九脸上抹一把泥。
面对范思辙,洛九轻松了几分:“思辙看起来比前一阵,嗯,壮实了不少。”他咽下了一个不礼貌的“胖”字。而范思辙看起来也挺高兴:“是啊,还是家里舒服,九哥,我跟你说,最近咱们澹州那育婴堂——”
他看起来想要长篇大论,却被范大人咳嗽一声打断:“行了,洛小友还有事要忙,没时间听你啰嗦。”范家小少爷闻言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洛九见状,轻笑一声,“无妨,庆庙不远,思辙随时给我写信便好。”
司南伯和柳姨娘同时欲言又止:入了庆庙,还能通信吗?
“去伤,你可有了成算?”范建忍不住还是关心了一句。且不谈洛九的名声,一旦入了庆庙,可能他连生死和自由都无法自己掌控了!
洛九轻轻笑了一下,眉峰微扬,语气轻松,带着强大的自信:“伯父放心,我心中有数。”
寒暄结束,他这才转向自己的两个徒弟。金燕子和霸霸原本是红着眼圈来的,因为范建并没有对子女隐瞒关于洛九即将去庆庙苦修,为庆国祈福的事——这是最终对外的官宣口径。范思辙或许不明白,但范若若却清楚,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也没有瞒着金燕子,把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告诉了朋友。霸霸人小,心眼却不少,从姐姐们的口气中,感受到了大事不妙。因此,她们来时满含着担忧。
可是洛九看起来太轻松了,不像是要被圈禁,反而像只是出门办事一样。两个徒弟对自己的师父都有一种迷之信任,见状马上觉得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破涕为笑。霸霸甚至还想拉着洛九的袖子撒娇,那个表情让范闲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那是因为洛九曾经模仿过同样的表情,对范闲撒娇试图逃脱批评教育。
洛九低头看着自己二徒弟,感觉她比之前高了一分,但是圆乎了三分。于是蹲下身,平视着徒弟:“我走时留的功课,霸霸有没有保质保量地完成?”洛九离开前给两个徒弟各留了武学功课,并不算轻松,如果都完成了,霸霸吃再多红烧肉也不该是这般圆滚滚胖乎乎的样子。
王霸同学果然心虚了一刹那,但是紧接着就虚张声势地挺直了腰板:“我练了,保质的!保量的!”反正师父要出门,一时半会儿也没空检查的……吧?她偷眼望了一下,正好撞进师父了然的目光中。
洛九冷笑一声:“很好,那你们好好准备,一个月后,师父要考。不通过以后没有红烧肉吃。”
霸霸大惊失色,眼睛瞪圆。
司南伯脸上亦闪过讶色:他就这么自信,陛下一个月就会放他出来?
洛九又转向大徒弟。她看起来也抽条了几分,比寻常小姑娘看起来矫健些,充满了活力。他点点头:“燕子很努力,不错。这段时间,你负责监督你师妹,别让她等我检查功课的时候再哭。”
金燕子只好无视了霸霸求饶的可怜神色,恭敬一礼:“是,师父。”
不到五分钟,洛九便同众人道完了别。两个徒弟跪倒在地拜别师父,洛九扶起她们,又干脆利落地对范建夫妇行了一礼,就此与众人告辞。哪怕他自己知道这可能就是生离死别,也没流露出半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这让所有看着他的人都发自内心地笃定——他会赢。
“我送你。”范闲也对父亲和姨娘行了一礼,然后对洛九说。
“不必。”洛九摇摇头。
“要送。”小范大人危险地眯起了眼,坚持说道。
“不行!”洛将军劈手拦住了他的路,语气亦坚定。
两人僵持在门口,互不相让地对视了一眼,方才温情脉脉的告别气氛瞬间消失无踪。
范若若看着哥哥和他最好的朋友马上要吵起来的样子,眨了眨眼:这就是哥哥总是生洛九哥哥气的原因吗?燕子和她就从来不吵,她们总是让着对方。
范闲要不要去送洛九,这个问题两人之前没有讨论过,因为在他们心里,这没什么好商量的,必须照自己的想法来。
因为送与不送,争的不是一段路,而是范闲的名声。
如果范闲亲自把洛九送去了庆庙,那旁人只要相信洛九是那种以色侍君之人,就不得不同时相信,范闲是一个卖友求荣,亲手把挚友推到君王怀中的无耻之徒。
小范大人坚持要送好友,就是要用自己的名誉为洛九作保,把他们的名声紧紧绑定在一起,要么一起被相信,要么,一起被辱骂。
而洛将军觉得自己的理由更充分——一旦他被关入庆庙,两人所有的属下都会听命于范闲,所有的任务都需要他在外完成。两个人中间,总得有一个不能倒下,总得有一个,保留清白的名声。他也正希望那个人是范闲。
“别逼我在这儿揍你。”争执几句之后,洛九懒得再吵,打算以武服人,于是淡淡说了一句。只要安之不嫌丢人,他不介意把人打服了绑在院门口的树上再走。
“屁股上伤都没好,这个时候还来挑衅我?”范闲简直要气笑了。
他们没有刻意收声,院子里的其他人已经目瞪口呆地望了过来。见两个孩子越说越不像话,司南伯头痛地揉了揉眉心,直接打断了对峙:“行了,别吵了,闲儿把去伤送过去再回来。”他见洛九还想开口,先一步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
洛九不信范家伯父不知道范闲去送自己意味着什么,见他如此坚持,只好低了头:“是。”
小范大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狐狸笑,悄悄给自家老爹比了个大拇指,揽住好友的肩出了院门:“在我们家屋檐下,就得听我的,明白吗你!”
洛九:“……”要不要脸,是听你的吗?明明是你爹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