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洛九便要去庆庙,也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见面了,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只有一夜,实在太短。
小范大人房间里的灯火亮了一宿。直到启明星亮起,两人才勉强结束准备工作,要寄出去的密信就有厚厚一摞。因为担心信鸽被拦截,要紧的几封还多誊了一份,之后用驿马快传再寄一次作为保险。有些细枝末节实在来不及讨论,他们便打算到时候靠彼此之间的默契。
“对了,给你看样好东西。”对好最后几件事之后,范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有点顽皮的笑,眼神亮闪闪的,冲散了熬夜的疲惫。
他带洛九走到房间中央,拉了一下屋顶的机关,从房梁的暗格里扯下一个大箱子。那是他娘亲留给他的箱子,从太后宫里偷出来钥匙的那天,正是祈年殿上吟诗百首的那天。此时想起自己背的那首诗,范闲只觉世事无常——要是早知道一首“朕与将军解战袍”的歪诗能把好友坑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还不如直接担下抄袭的罪名。
看到好友脸色不太好,洛将军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这里面是什么?”
时间紧迫,范闲强迫自己从繁杂的回忆与懊悔中挣脱出来,用那把钥匙打开了箱子,露出里面拆解成零件的狙击步枪:“巴-雷-特。”
洛九睁大了眼:“你哪来的?!”
——这么一件超越时代的热武器,这个家伙居然瞒自己到现在!
小范大人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娘留给我的。之前没带嘛,告诉你也没用。再说了,里面也没子弹。”
洛将军瞪了自己不靠谱的好友一眼。他手指拂过冰冷的枪管,仿佛被肌肉记忆驱使,不受控制一般自然而然地开始了灵活的操作。待他回过神来,枪械已然组装完毕。洛九不由自主地举起它,贴近了瞄准镜。
范闲目瞪口呆地看着好友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还没反应过来,洛九已经完成了组装,稳稳举起了枪。在他端起步枪的那一刹那,整个人被一种难言的气势笼罩。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小范大人觉得枪口的射程内,那个花瓶已经死了。
“你你你你,哪学的啊!”他感觉舌头开始打结。
而洛将军当然不会记得。他放下枪,有些迷茫地猜测:“可能是学校里学的?”
范闲觉得好友和他上的不是一个学。
——不过,既然这人装枪这么熟练,他得陇望蜀一下也不过分吧?
“那你会不会造子弹?”
洛九:“……”
他无语地看了一眼范闲,吐槽一句:“你怎么不问我会不会造火箭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没把话说死,只说自己需要回忆一下。小范大人觉得那一定是学过的,赶紧讨好地给好友倒了杯茶:“九哥,你可千万要好好回忆,咱哥俩的造反大业就全靠你了!”
洛九无奈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心里在想怎么骗范闲去睡一会儿。造子弹什么的,他当然不会,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他还可以去梦里学。不过坠入梦境空间需要和范闲一同入梦,去了庆庙他自己可办不到。思索一阵,洛将军拉住好友的袖子,用上了刚刚练过的所有演技:“安之,我有些累,咱们睡一下再出发吧,就一小会儿,行吗?”
平心而论,他的演技相较之前,还是有很大进步的。但范闲对洛九实在太了解了,几乎是被扯住袖子的一瞬间,小范大人就知道好友瞒着自己有别的目的。不过他看到对方眼底的青影,想着他身上有伤,又硬挺了一夜,还是心软了:“好。”
此时天色已经有点蒙蒙亮了,两个人熄了灯,随意地搭了层被子,范闲躺着,洛九趴着。入梦前,小范大人轻轻问了一句:“如果有了子弹,能杀掉庆帝吗?”
洛九没回答。
范闲知道他在想什么,侧过身,看着趴在床上的好友,声音很低,恨意藏得很深:“我要杀他,与你无关。你不要我参与你的计划也没关系,我自己来。”他笑了一下,做了最乐观的假设,“你就在庆庙里好好待着吧,说不定你人没出来,我已经成功了。”
洛九终于不得不答了:“不行!”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声音有点发闷,“不许胡闹!”
“你人都不在,还管得到我吗?”范闲语气俏皮,像是打算趁着大人不在家偷看电视,而不是要去单枪匹马挑战大宗师。
洛九沉默了很久,久到范闲都在想他是不是睡着了,才应了一句:“杀不了。那把枪,甚至杀不了现在的我。”他没有抬头,还是把脸埋在手臂间,“安之,大宗师的可怕是你我现在预料不到的。千万不要冲动。”
他有些庆幸自己现在趴着,这样好友看不到他眼中的湿意。
——和他无关,怎么可能?范闲定是为他,才下定了这样狠绝的决心!
——他怎么能让他最好的朋友走到父子相残的这一步?可是,他已经拦不住他了!
“我走到今天,自己至少要负一半责任,不能全怪皇帝。”洛九语气冷静地分析,因为他知道这时候恳求或是严令已经对范闲没有用了,“抱月楼一案,我为了尽快获得靠山,推进调查,自己也利用了这个谣言,不仅没去禁止,反而推波助澜。同样的谣言,我能利用,他自然也能利用,这没什么好恨对方的,算我咎由自取。”
“庆庙清修只是个借口,想要将我圈禁还可以用很多其他理由。若不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终生侍奉庆庙,想来他不会顺势而为赐那个字。我猜他没有别的意思,不然之前几次服药时,他早就能……”洛九顿了一下,不想让好友难过,咽了后面的话,“当然,我们还是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演戏代替服药也好,内功保留一击之力也好,都是必要的自保手段,因为我还不如他。弱者,就该有弱者的觉悟。”
“太子私军一事,我当时没能忍住,是我莽撞了。若我不说,想来他不会这么快对我忌惮至此,用上这样的手段,一点自由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范闲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打断了洛九的分析:“你也知道你莽撞!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他的声音高了起来,带了几分咬牙切齿。他怎么可能不气好友不知死活的任性!只是看他挨了打,受了辱,又要被关起来,实在不忍心再说他半句,只好自己憋着火。
洛九知道好友生自己的气,心里有些愧疚,冷静的语气软了下来,“安之……”
——可是,他怎么能那样对你?“你是什么人!”呵,他是想给你也拴上一条狗链,我绝不会允许!这一口气我忍不下,偏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些情绪被藏在了心底,一句也没说。洛九的目的是劝范闲别冲动报复庆帝,不是反过来让他更恨他。最后他只是用很软的口气喊了一句:“安之哥哥……”
“是我错了。”
——是我的错,我也有责任,所以别让恨意蒙了你的眼。
——千万别冲动。
虽然喊的是哥哥,但洛九这么喊人的时候,把范闲当做了自己的弟弟,是他此生最想保护好的一个人。
而现在,他即将失去自由,再也护不住他了。只盼他能戒急用忍,自己保护好自己。
范闲被这一声低唤击中了。
他完全听出了洛九无言的维护之意,听出了他的担忧,他的恳求,他的歉疚。
他是生气洛九的莽撞,可是他自己不是也被脑补吓得半死,冲动地去闯了庆帝寝宫吗?两个人约好了要忍住,结果谁都没忍住。可是为什么道歉的又是洛九?为什么,受到伤害付出代价的又是洛九?
小范大人不由回想起了那个梦境,那段没有洛九的人生。如果没有洛九,这次家宴会变成怎样?挨廷杖的会不会就是他范闲?受折辱的会不会就是他自己?洛九到底欠了他什么,是专门来替他承担伤害的吗!
他的心情复杂酸涩到自己都不明白,转过身去,背对了好友,怕他发现自己在流泪。
“睡吧。”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