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赤铜盆里空浮着几个瓣朵,一双手容进去才显露出水纹。豆紫的袖口仿佛携了雾色,朦朦胧胧,一跃而上到肩头,便见黛玉扭脸与姊妹们打趣。
“说是陪我来的,却竟合起伙来作弄气我。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们几位尊佛,还是快快远了我去,我心里还清净呢。”
“这才回来多久,你就腻味?以后可有得你烦了。”迎春抿着嘴笑,连带肩上的几个花骨朵也震颤着下来:“哎,我这儿还没抖落干净,可得给我掸掸。”
“林姐姐回来了,二姐姐都活泼不少。怎么平日都不与我们玩笑的?”说话的姑娘名叫湘云,史家的大姑娘,从前便常来荣国府中。只是到底不算久住,加之黛玉与林言归苏州日久,彼此都生疏许多,近日来才又慢慢熟悉起来。
而湘云听迎春的那句,却也丢下手中的物什,跟黛玉道:“我们好心来陪你,你竟不领情。这下好了,我们可要耗在这里,存心烦你。”
“我是怕了你去。”黛玉擦了手,又坐回炕上,没得见湘云隐约有怏怏之意,不禁奇怪:“你这是怎么了,我还没赶你,你怎么扭了脸儿?”
“我好不容易过来,却怎么不见爱哥哥过来。”诸人早习惯她‘二’‘爱’乱念,这时听她委屈,黛玉便笑:“他正用功读书呢。”
这一句话倒叫大家伙都笑起来——都知道宝玉不甘不愿,偏偏又不敢不愿。贾政将外甥的成绩当作一大得意事,刚回来那日便请去书房好一番勉励。此情此景之下,宝玉实在不能如从前般肆意,老老实实背几页书,写几贴字,盼着能把父亲应付过去。
湘云也因此笑了,但只笑两声,又有些抱怨:“爱哥哥又不爱好此事,还不如跟我们玩来。”
可既然说到这儿,她又起了兴致。原依着宝钗坐,这时又撑着手臂问黛玉:“怎么也不见秀才公?”
一个念叨一喷嚏,林言连着打了三个,陈谦时道:“你不会晚上睡觉踢被子了吧?”
怎么不能说我姐姐想我三次?林言撇撇嘴,又去写国子监的夫子布置下的功课。
他在院试中得头筹,在国子监中却不算最突出。国子监网罗天下俊秀,林言不是唯一的案首。
心无旁骛,下笔如飞。陈谦时看着他愈发充实的纸面,又看一眼自己的大片空白,实在笑不出。
“若不是与你熟悉,真想请你与我捉刀。”
“与我熟怎么反倒不能?”
“就是不能,请你代笔,无端矮你一层。”
“那不熟的怎么就成?”
“不熟的,我又不在乎。”
“依我看,不熟的也不成。”林言道脑袋偏移一点,去看陈谦时卡顿的地方。指了几处不足,又抬头冲他扬眉。
陈谦时于是也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终究忍不住笑出声。
“你这次还去斐先生府上?”
“师父还病着,我上回过去门都没进得。只想着这会去看看,将近日写的东西与师父看就是了。”林言苦笑,想着小老头不服老,怎么还不肯徒弟侍奉病痛?他又不许师兄师侄进去,那边想来只有一个老仆。
心里记挂,手也停住。陈谦时在他眼前晃一晃,林言回过神,又道:“我还回去荣国府。”
“你家的宅子是彻底没用。”
“也还好,打扫出来,正好请人修补几处屋漏。”林言温和笑着,掰着手指跟陈谦时道:“请的人手脚快,几时都可入住。”
“只怕你外家是不放心的。”
“老祖宗体恤。”林言笑着,止下这个话头:“而且我常在国子监与斐府,我姐姐即便入住也寂寞,不如和其他姊妹在一处,且能陪伴老太太。”
陈谦时会意,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有一件事在他心里盘旋一刻,又思量自己同辈人,不好轻易言说。
若是向涛——陈谦时心中腹诽,只怕那些话在舌头上留不下一眨眼的功夫。
也不知道言哥儿想没想过这个。
陈谦时看着林言又写过一页,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林言的额头
——即便年岁尚小,他俩的八字也该被一些人惦记了......
不出林言所想,这一次他依旧没进到师父房中。只是老师父隔着门板中气十足,几番指点之间俩个咳嗽也没有。林言放下的那口气还没吞回肚中,就被斐自山一迭声赶走。
“我也不知多读上几卷,便能镀金身不成?这些话她们说了,你是万万不可与我说,更况且是置气来呢?”
林言一进门就听见宝玉这句话,他嘴上依旧笑着,眉眼却平压下去。脱了外袍,挨在黛玉一侧,轻轻柔柔叫一句‘二哥’。
“你可算回来,我是再支不住。”宝玉这话是跟林言说的,只是指肚拍在桌上,眼睛却依旧往黛玉看着:“林妹妹,你好偏心。我且不曾分说一句,你怎么就误会我?”
“这有什么好分辨的?你有你的宝姐姐、云妹妹,何故又巴巴跟我解释来?没得又落下我的不是,说我计较、小性儿,误了你的前程。”
“好妹妹,你怎么这样想?论亲论理,咱们都更亲,哪有越得过去的?”宝玉托了黛玉的手,小心翼翼讨好着。眼见黛玉扭过脸来,更是笑着哄道:“你是自家人,有的什么好吃好玩的,不都算你一份?快别这样伤心,云妹妹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黛玉的脸还没彻底扭转过来,听到这一句却又作了冷笑:“怪道你殷勤着过来了,原来是怕我跟你云妹妹置气。你且放心,我看云丫头是好,倒是你——我且不敢做你‘自家人’,赶明儿就回了老太太,还回自家。”
说到这儿,黛玉眼睫一颤,却是留下泪来。
林言原本就因为他俩斗嘴,自己怎么也插不进话去心里着急,这时候看见姐姐哭了,立时慌了手脚。曲着腿,半跪在炕上,手忙脚乱着与她蘸去眼泪。
“你且看着,我自有自家人,又不是......”黛玉握住林言的手,胸脯起伏几下,到底没忍住哭音,哽咽道:“又不是我自家无人,由着你们欺负去!”
“妹妹——”宝玉哀叹一声,正欲再说,却听见林言的声音幽幽传来:“二哥,你且喝杯茶,歇歇口吧。”
抬眼一瞧,林言正半扶着黛玉肩膀。他的腿依旧曲在一旁,任由黛玉倚在身上。这样不舒服的姿势,他愣是动也不动,扎了根一样立在黛玉身侧,好像什么风波也无法撼动。觉察到宝玉的视线,林言的目光便也低垂下来。这本该是掺杂悲悯的姿态,然而他眼瞳漆黑深不见底,这会落在阴影中,却是恍惚一捧寒潭。
然而他一咧嘴,寒潭又照出波纹来,好像刚才的幽邃是错觉。
“二哥,这会天也晚,再晚些恐怕起了风,二哥回去别着寒。”
这一句话原是想他俩彼此静一静心,然而宝玉急着叫黛玉立时谅解,这时却竟恼了,冲林言道:“我与林妹妹说话,你不知前情,且不该这样照管。”
“我不知前情,但知我姐姐。没个前情,我姐姐绝不会无端做恼,宝二哥只管叫我姐姐不往心里去,怎么不与我说说怎么开解前因的心结?”
“我——”宝玉张口,一时说不得。偏又见林言话语悠悠,眼睛只专注跟黛玉看:“二哥,晚来风气,莫叫袭人姐姐她们担心了。”
林言这番话说来,实在叫宝玉又愣又恼,偏生看林妹妹在旁不好发作,只嘴上道:“你满是道理,我自说不过你去。只是我一心为着林妹妹,你不该疑我此心。”
林言的笑容顿一顿,他握住茶壶,茶液顺着壶嘴的藤花溢出,腾腾的水汽模糊他的面容。
“二哥为长,好些事还得赖二哥教我,哪里......当得那一句了?”
宝玉接了茶,因着林妹妹在旁,顺着话便也下来。旁人见此,当然撇开去说些趣事。黛玉拧着指甲,瞧一瞧天色,到底跟宝玉好声说过几句,才将依依不舍的宝玉送走。
“姐姐……姐姐,我方才说重了话——你别生气。”林言踟蹰一下,自己牵着黛玉的手,方才的沉稳悄悄破出缺口,讷讷中有些无措。
“你护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你的气?”黛玉为着弟弟的反应,心里好笑,想摸摸他的面颊,却忽然发现林言已经长得比自己要高了。
林言不说话了,只是自己攥紧姐姐的手。
“我怕我当着许多人落了宝二哥面子,底下人明着不提,暗地里说些不当听的。我一时生气,虽这样说了,到底不是我常在此听着,可姐姐你......”林言抿一下嘴,真切懊丧起来:“我今后一定更谨慎些。”
黑云过月,耳边寒风呼啸。黛玉听了林言低低一句,心里叹着,嘴上却不发一语,只是手指拢紧,牢牢将他牵在手心。
“佛奴,你记着,纵使言辞如刀,只要你不疑我,我不疑你,就不能真切伤了我去。而你若因此瞻前顾后,才是白白辱没了父亲和斐先生的教诲,真切叫我伤心。”
她认真说着,直直望向林言的眼睛。
“你我总是要一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