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算着你回的时候才热的酒,怎么这一次来得这样迟?”
“临要走碰见兰儿,二舅舅又喊我回去,叫我也看看他的文章。”林言在台阶上跺跺脚,把粘在靴子上的雪碴子都抖落在地,不一会就湿作一摊阴影:“紫鹃姐姐,我姐姐可醒了吗?”
“早就醒了,等你好一会子。”紫鹃揭开帘子衣角,笑看着林言钻进去。
“姐姐,好险你今儿没出去——”林言脱了袍子,又把周身暖热乎了,才往黛玉那边偎靠过去:“我来的时候还下着雪,这会雪虽停了,却实在是冷的。”
“脸都冻红了。”黛玉在他脸颊上刮一下:“你自己不当心,文墨竟也不提醒你——待会我拿脸油给你抹抹,这样不当回事吹着,等破了皮,有你疼的。”
林言嘿嘿笑,又有些得意:“这可是个证明。”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自己臂膀上一捶:“姐姐你瞧,是不是看上去结实些?”
黛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只是看着林言满脸郑重,于是也正色道:“是结实,且动静小点,别把我这儿震塌了。”
林言耳尖一热,他小声嘟囔着什么,又乖乖靠坐回去。黛玉凑近了细听,才听清他说的是‘你不夸奖我么’。
这又叫她轻轻笑起来,窗外的枝子颤抖几下,白雪洒落溶作一处,心里好笑有一只小刷子细细扫着。
“我若是旁人,约莫只说你勤勉刻苦。可你又是我的弟弟,我看着你这样,只担心你辛苦。”黛玉给林言斟一杯热酒,特意选的酒力不浓厚的,权且只作暖身之用:“是结实了,那些骑射事我不甚懂,纸上谈兵也懒怠显摆什么。只是你每月来,我每月看着,确实是进步许多。”
林言摸摸鼻子,自己把那杯酒端来喝下去。
“我在书上说以雪水酿酒,眼见这会雪大,不如收拢一瓮?”
“你想收拢,我就替你存着,拿果子做引,来年此时恐怕也能叫你醉上一出。”
“可惜人家酿酒的雪采自深山清泉边,京城繁华,且存不下许多雪。”
“原来是往肚子里做蛔虫来的。”黛玉详装恼意,抬头往林言那边一瞪。只是对上他的一双眼睛,自己却又笑又叹,食指曲起点在唇下,不自觉道:“这儿的雪可存不住。”
紫鹃、雪雁等早在他们说话时就退下去了,此间只他们两个,林言也就没什么大的顾忌。他与黛玉本就挨得近,这会说起话来更似气音。只是他音色本就清朗,即便是气音也不显得粘腻。
“我跟向涛打听过,他家不是有个在宫中为妃的姐姐么。”林言提醒着,黛玉便也想起这一件事。只点点头,继续听他说下去。
“向涛也觉得奇怪,说这会且不到正经开选的时候。而我心中总是存个疑影,即便当今对元春姐姐有意,封嫔封妃都使得,何故又设一官职。”
“古往今来,倒很有些先例。为了方便女官行走,给她们加封后宫位置。”刚喝过茶,黛玉唇上带着几点晶亮,她自己拿帕子蘸了,好像要把那点隐约的不安也擦拭去。
“是,是常有这样的先例。”林言顿一顿,垂下眼睛:“可姐姐也说,那是为了方便‘女官’行走。”
见黛玉看过来,林言索性一气说下去:“我心中的担忧便在于此——我怕其实重在‘官’,而府里看重的却是‘妃’。”
黛玉留心到林言并没有明说究竟是谁看重‘官’,二龙争锋,打个喷嚏也足够山崩地裂。也许林言心中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意思,不然即便是个猜想,他也会跟黛玉商量。
可即便是这样横模两可的信息也足够叫黛玉心中一紧。
“你与舅舅他们提过了么?”
“提过了。”说到这个,林言又有些无奈,只苦笑道:“只是我到底没有准信,说得多了恐怕惹人生气。对着二舅舅,我也只能变个说法,二舅舅会不会往心里去,我实不知悉。”
黛玉也预料到这个结果,对此并不感觉意外,只是道:“既如此,你便不要再说,等再往后我去跟老太太略提一提。”
林言‘嗯’一声,室内一时静寂。他俩都晓得荣宁二府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大小姐封妃代表着皇帝看重——哪怕表面上是如此——耀眼的荣光从来是世家大族迫切需要的东西,这证明他们不曾衰落,依旧处在权力中心。这样的话说得直白并不是一件好事,文章写得一针见血会得到夸奖,这样的事戳穿了却只会惹来非遗。
尤其他们是客居。
他的眼睛闪烁一下,抬头又把话题岔开去。
荣国府的姑娘们很体贴这姊弟俩许久不见的思念,约好等林言回来一并玩去,却也说叫他先歇一歇,下午再聚。因此黛玉与林言并不着急,他们截了方才的话头,又转而说起近来的新鲜事。
他们聊着天,细瞧着林言带回来的一些玩意。昂贵的节礼自有专门的人分送与府中各处,林言所挑拣的也不过是做兄弟的心意。
棋子墨块,并不多么昂贵,可自己的喜好得人惦记总是叫人高兴的。
晚上寒凉,且化雪时总是又冷上三分。黛玉跟林言趁着天好时出去,到了地方其余人倒先等着。见了他俩,迎春便笑:“还倒是雪深绊了你二位,正琢磨着叫人捞去。”
“好姐姐,哪怕为了这几颗棋子儿,你也得救我一救啊。”黛玉一面笑着,一面依着坐过去。林言紧随其后,挨着姐姐坐下,又听迎春道:“说脱是言儿的心意,你倒是跟我邀功了。”
“你不依?”
“不依。”
“哎,可怜我落到雪里竟没人理。”黛玉捏着帕子往眼角蘸去,嘴上做了哭音,眼睛却笑着往迎春看去。
环顾一周,却没见着宝玉。黛玉心里疑惑,只是到底没有开口去问,只叫人把东西送到他院子里。迎春惯来是木讷的性子,只是因着素来与黛玉交好,林言脾性又和气,于是很爱跟他俩多玩笑几句。
“言儿,你姐姐领了你的功,你也不分辨几句?”
“你与他说什么,他肯定跟他姐姐一气。”探春听到这里,却也笑开:“叫他分辨,没得跟着他姐姐一块儿气你。”
这一番话叫惜春也笑起来,直说:“言二哥哥就是这样的脾气,听姐姐处置着,没准还正高兴。”
这一下子周围人全都笑起来,探春笑闹半响,又跟林言道:“你是替我赶趟来了,刚好上回你送的用完,这又给我送了新的。只是此墨价贵,我拿你当兄弟,你也该拿我当姊姊,今后可不要再送了。”
“我正是拿你当姊姊,才惦记送好东西给你。”林言抿着嘴笑,脸上隐约又显现出那个梨窝:“且不是常常送的,你若是过意不去就写副字给我,将来做了名家,我也好当个宝贝传下去。”
“那你是看得起我,我若给你写一副,可该斋戒沐浴。”探春被他的话逗笑,眼底荡着真切欢喜的波纹:“只是你一块接一块的,我全都写作墨字,说不准来生也能考得个状元去。”
“瞧不准来生,今世三姐姐就有好气魄。”
“我是一时等不迭,却道是还有个状元才正端坐脸儿跟前。”探春语气似调侃,林言却在其中听出郑重的意味:“我可盼着你登榜,那才当真是实实在在的喜事。”
林言一怔,探春却好像只是玩笑一句,又扭头说起旁的事。他于是跟姐姐彼此对视一眼,耳边听着风声忽紧。
“这几年的天气总好作怪。”惜春也朝外头看着,只是隔着窗,她瞧得不清明:“前年多风,今年又多雪,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林言听着,心里又隐约牵挂起旁的事。他刚收了苏州管家的书信,知道那边今年也冷得厉害,佃户过冬不易。
他算得上是宽容的主家,平日也肯为手下人用心。这时听得惜春的一句话,他却又想起一事。
“姐姐,我预备着往苏州的陆世伯那边写节礼拜贴,这会听得天冷的怪异,咱们不如也叫那边做些准备?”
他偎着黛玉小声说话,原本端方温润的公子,这时立刻便多了腼腆的气质。平日里旁的事黛玉自己也处理得,她也看过管家的禀告,晓得今年的年成并不好。
“按人口买些米粮预备着就好。”黛玉心中思量着,又跟林言嘱咐道:“叫文墨也预备些。”
“嗯,我回头就跟他吩咐去。”林言点点头,想要再说,却听见迎春笑着道:“你们姊弟俩在屋里没说好,这会出来了,还吝啬跟我们聊聊?”
“我可不敢跟你吝啬,你若因此厌了我,我可到你屋里天天哭去。”黛玉与林言也知晓这儿总不是商量事的时间,正好也借着迎春的调笑止下话头。
冬日的太阳升得再高也总是披洒着一层惨淡的颜色,然而大家伙的兴致都起来,叫着再邀熙凤、宝钗,又要人去看宝玉是否回来。吩咐着备上热热的酒,把冬日的寒伤都压制住。
林言被姐姐牵着往另一边去,他也笑起来,一时沉浸在这喜悦的氛围里。
一股酒香气从那只小盏里升出来的时候,外面寒风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