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嫩嫩的碧绿小菜一点菜梗不见,拿鸡汤煨的,没什么油腻,只有满口清甜。
林言跟黛玉说,他人在苏州,对这一道菜却很想念。
“这真是稀奇事,擅做这一道的厨子在苏州养老。你爱吃,合该是苏州更地道些。”黛玉久不见他,竟觉得处处都新鲜。这会对坐看一会,直到林言抬头,才搁一小碗细米清笋粥在跟前。
“姐姐近来觉得笋好吃些?”
“话说在早先,你这回若是又叫人多采买笋子。回头落了李婶子埋怨,我可不替你说好儿的。”黛玉失笑,只是看着林言亮晶晶的眼睛,说话哪有半点责怪:“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姐姐这话问的,还以为我原先多肥胖呢?”
“你自己不当心照顾自个,却来怪我记性不好了?”
“哪儿能呢,姐姐,我真没瘦下来——不信,不信你问文墨。”
“哼。”黛玉下巴一点,眼睫一遮一抬,笑着冲着林言道:“你俩惯是一气,我才不问。”
“那可不好说,你说文墨听我的,那我可是早就吩咐了他,叫他千万听你的。”
晚饭稍歇,这会他们又从了家里的规矩。如父亲教导那般,饭后过一时再吃茶。外面的天色此时也懒怠下来,虫儿热得发昏。支支吾吾的声音听不分明,只是月亮似有人拿香点出来的孔,边缘带着发焦的金。
林言扭头往窗外看,跟黛玉道:“我虽说是回得早些,可也是因着东西早也打点好,这才使得路上不紧急——姐姐别担心了,你瞧,各处都康健着呢。”
他原本确实是想快船折返,然而柳湘莲劝告,说‘上回是事出有因,这会本就是刚卸下一份心事,回头路上疾行只怕对身子不好。’文墨把这句话记在心里,说什么也不答应林言的主意。
友人好意,林言不好推辞。于是又是许多日慢水,这才在日思夜想中回到家里。
柳湘莲并没有跟着林言一起回来,林言拗他不过,只好吩咐苏州的管事,即便他不在也好生招待柳公子。
这时正说着,茶也端上来。黛玉前些日子拿花果晾晒的,盛在玻璃杯子里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林言并不急着喝,他擎着那玻璃杯向里看着。杏子色的城邑里住着圆的扁的的住客。有几朵花瓣卷曲着,林言看不出是什么,只把脸凑得更近前了。
黛玉原就觉得这样有趣,又因为难得见他这样的举动,自己便也凑近前去,问道:“你在这里面得了什么至理名言,也让我听听。”
林言把杯子往光底下挪一些,笑道:“若说有什么老神仙指点迷津,却怕仙家凡间沧海桑田,等我听完指点出来,不就变了白胡子老头了?真跟那些故事里似的——”
“哎!这样的话,往后不许说。”
一根指头作了急,直直盖到林言嘴上去。黛玉晓得自己反应大了,可她并不喜欢那样的类比:去往仙人住处,听了几耳真言,回首人间过百年。又若是,打开一个匣子,存放的青春岁月尽归还,一刹那廖廖枯朽,不如,不如......
“姐姐不叫我说,自己也别想了。喏,我摸着这木头桌案‘呸’三声,方才的话就不作数了。”林言另一手把黛玉的手指牵下来,又晃一晃手里的杯子,道:“你瞧,这里面跟一方小世界一般。”
果然呢,玻璃杯里茶液还满,这会又泡得更久,杏子落入黄昏,底下是红褐色的暗。切开的圆润的果子公平地铺在底端,只是不改柔和本色,盛托着漂浮的花瓣。有的花瓣正黏在玻璃上,虽是晒过的,可迎着光去看,还能见到一些纹路,又说它们从前如何盛开,这会又如何免于落进尘埃。
黄昏下是火烧云,云后便是披了影子的房檐。茶杯端在手里,不时晃动,林言看着看着,忽然见到一只眼睛透过两道杯壁,一座城池,就那样笑着朝他看过来。
他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收了手,将那片黄昏引到五脏间。
“果真是听了真言?我这样的肉体凡胎,竟是一点也不许见。”黛玉因他忽然的动作有些怔愣,自己慢慢坐回去,倒也捧着玻璃杯子细看。
只是自己这一杯却杂乱些,不如佛奴手里的那一只好玩。
外面忽然就落了雨水,在院子里乘凉的小丫头先是‘哎呦’一声,然后又笑起来。黛玉也笑起来,她欲打开窗户,然而林言快一点——将那窗抬出一个小口,叫风进来,雨却进不来。
“屋里搁了冰块,但到底不如这样舒服。”他回头跟黛玉笑,期望得到一样的看法。这样的想法令他的五官一下子柔和起来,这样殷切的神情让人生不出责怪。
更何况黛玉满心只有想念。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你刚走那会吩咐人提前粘了早蝉,这一个夏天,蝉鸣都少些。”
“那依姐姐看,是耳后清明,还是蝉去败了诗兴呢?”
“非叫尽都去净,说来却不是夏天的样子。如今这会倒好——开窗听音,不耐烦了,闭上便也听不着了。”
那玻璃杯撤下,复又上了新茶。林言仔细看着黛玉的脸颊与手指,冷不丁道:“姐姐却是真瘦了。”
“夏日闷燥,吃得太多倒觉得沉甸甸的。”
烛光下,林言的眼睛闪烁一刻。黛玉从来知道林言的眼瞳是极深的黑色,只是这会眼底点着光,却如黑玉燎火,通透且烧不裂的。
“老太太那边......”
“老太太、舅舅他们得知你中解元公自是极欢喜,使人来与我说,说要在府上摆宴。”黛玉的指尖划过茶杯的边缘,她静默一刹,又道:“我先回说你舟车劳顿,沐浴过后再去拜见长辈,推迟一次。后来你师父广下请帖在前,便又推辞第二次。”
“辛苦姐姐替我说辞。”
“怎么会?你便是去了,也是听吹捧的。”黛玉原提了唇角冷笑,抬眼见到林言满脸关切,那笑容才和缓些:“不需担心我,索性咱们在自己家住着。我听着外头倒是起风,你把窗子再开一些,雨也是进不来的。”
她是这样说,林言也只是轻声应着。他又抬起窗户,倒是看到外面的一点雨丝被屋里的光照亮着,朦朦胧胧,橘黄的烟雾似的。
——就是这样似有若无才叫人讨厌。
“眼看着,一会就要下起来了。”黛玉也向外面望,扭脸见林言闷声不动,只是望着自个,便推他的肩膀,笑道:“这下过一夜,想来明天又是晴好的天。你快去歇歇吧,明天还要去见你师父呢。”
这一夜的雨滴滴答答一整夜,待到天际将白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安歇下来。林言依旧早早起身,读过一会书,又陪着黛玉用了早饭。二人收拾妥当,便一同往斐府去。
黛玉不是第一次去斐府,但凭心而论,她从前去的次数不多,直到搬出荣国府才常常被邀去的——斐先生虽说是林言的师父,可斐家只一位夫人,连族亲小姐都没有。
斐夫人也许寂寞,又有看着林言长大的缘故。对上黛玉,却也跟看自家女儿似的。她是很和蔼亲切的性子,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好像不论何时都不会皱眉头。
她带着黛玉刺绣弹琴,又教她治家的窍门。黛玉每每说起今日的快乐,她都笑着,这样说:“难为你小孩子家,净陪我这样枯坐。”
房里的丫鬟笑,说言哥儿算是府里的少爷,姑娘却是太太心上的小姐。
车轮子咕噜噜地转,绕过一家糖水铺子,那新的招牌又被岁月洗褪颜色,作了水黄,好像许多年都没有变过。
他二人早被斐府算作自家,见着过来,赶忙迎着入内。黛玉将去斐夫人那边,林言却来不及跟斐师兄多说一句。
明抢似的,斐自山院子里的老仆目光如虎,直盯得斐茂身边的小厮张不开眼。
“待我回了师父的话,自去师兄那边。”
林言替他解围,便被半催半请着去了斐自山那边。
老头一早端坐在书案前,见了林言,上下拍拍他膀子,连说三个‘好’字。
“你如今也是声名在外,我那些云游的老友,近日都给我写信回来。”斐自山是真的得意,苍老的脸上沟壑堆积,把胡子都垫起来:“都说这十来岁的解元公世间少见,言儿,你当真争气,给师父挣脸!!”
“师父教导有方,弟子场上自然得心应手。”林言很恭敬地要拜,斐自山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动作很快,一时竟不像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言儿,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谈到这个,林言的神情更郑重一些。他思量半响,跟斐自山道:“师父,我想暂些一年,且不急着会试。”
“不急着会试?”斐自山的神情一下子定格了。
“是。”这件事是林言仔细考虑过,且也与黛玉商量过的。这时候听师父问起,林言便不隐瞒:“我总归年轻,此番侥幸得了头名,即便会试、殿试也得了机运,入仕的年纪也还太小。”
林言自己算过,十五岁殿试得名固然光荣,可他家里无人,到了官场不一定周转得了。可以倚仗的师父不在官场,外祖家又算不得可栖——再有一点,若是他有了官职外任出去,姐姐可怎么办?
去处是繁华处还好,若是落了穷乡僻壤的地界,难道还能一样带上姐姐?
可把姐姐留在京城,他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熬资历回来。
这番话在林言心里旋转一圈,他抬起头,正要跟师父解释,却对上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这话是窦止哀教给你的?”
“不是。”林言一怔,赶忙解释道:“这与师兄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的——师父,我想着,我的年纪......”
“言儿!”斐自山的脸好像丹青的色盘,一时黑如墨,一时冷如铁。他的胡子颤抖几下,好像耗费许多力气才能支撑他把接下来的话说下来:“你糊涂......只惦记那些顾虑,将来如何走得远?是,师父知道,你怕外任顾不得家里。只是言儿......”
“言儿,你父亲不在了,师父也不年轻了。”斐自山颤一颤,好像凭空中又老上许多岁:“等到师父也死了,到时候谁还记得你是大儒的弟子?师父活着,多少都能看顾你,可如果师父死了,你那些长辈——”
他发出一声嗤笑,眉眼间又是斐自山的傲慢。
“我从你五、六岁的时候便教导你,你的才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只干枯的,因为上了年纪而总是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林言。
“言儿,你去下场一试便是,师父不会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