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漏翻个倒仰,小丫头只觉眼前飞过一片叫水沾湿的衣角,转息便听到里面传出平儿的笑声。
“二爷回来了。”
贾琏这会回得却比从前早些,熙凤原正理妆,这会却很惊喜。忙叫平儿给她簪戴了,又亲奉了茶水给贾琏漱口,笑道:“唉唷,你是做了难能一见到仙家贵客。竟不早早使人来说,我也好扫灰除尘,备下琼浆招待则个。”
她是笑着,贾琏却没怎么接这取笑。敷衍着应承几句,便问道:“你前儿说林妹妹在这儿受了气,我那会醉着没记清——你现说说,当时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底下人碎嘴子惯了,偏这会叫林妹妹听去。我当时不在跟前儿,虽说问了,但也不知有没有替嫂子妈妈隐瞒着——只是好像带了言哥儿的不好,这才叫妹妹恼了。”王熙凤暗自思忖贾琏为何忽然提及此事,然而见他面色如常,想来只是随口一问,便道:“林妹妹当日便发了话,之后还是跟姊姊妹妹玩着。即便是那起子晦气事,我听到之后立时也就罚了。并没传到太太、老太太耳朵里。”
“林妹妹看去没什么不好?”
“她自是上心言哥儿,到了跟我说话那会也没看出多的——那会她又是跟二妹妹在一处,你也知道二妹妹那个性子,问不出什么。林妹妹没多说什么,你晓得你这个妹妹素来身子薄弱些。她虽道晚了风紧,但也是略坐过以后才走的。”
熙凤心里不知怎么掠过一丝不安的影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制不住了。然而她仍笑着,把那点子忧虑按下去。只想着府里总有老太太在,他林家的再不满,难道还能不认外祖么!
“那往后,林妹妹可有再来了?”
“说是在家里等着言哥儿,她们姊弟俩可没分离这样久过,心里想着怪难受的。”
手里的茶分毫未动,贾琏眼睛里的东西兜兜转转,很快又流走。他仰起脸,跟熙凤道:“那些嚼舌头的都赶出去了?”
“发了话,叫她们只去做些跑腿的粗活,不许再进内院来了。”熙凤见贾琏也笑着,便道:“眼见接娘娘的园子就要修起来,这会子实在不好裁撤人手。”
说到园子,王熙凤心里活络一些——府里人对林言升起不满便是因着他逼着叫归还典当的东西,又有薛大傻子的豪气做对比,两边风评自然有了偏向。但现在管不了这许多,宫里的娘娘等不得。一举一动都是天家的恩情,府上的荣誉,实在不容得节省。薛蟠倒是解了燃眉之急,且他惯好个好名儿,酒桌听几句赞扬吹捧便喜得什么都忘记。至于林言那边......
方才说与贾琏的话倒也不全然是辩解,她确实不知道黛玉在那会子究竟听了什么话进耳朵,只是自己心里想想,也知道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到这时候,熙凤却莫名有些不自在。她按下没觉查时折起的一角帕子,一道折痕刻在上面,凤凰花自根枝处好像断了颈。
“二爷这是怕妹妹弟弟跟咱们生分了?哎,你镇日在外面行走,只怕是把他们想坏了。莫说你妹妹当日既发过话,往后便不会以此生事。单说言哥儿——林家几代列候,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公子难道会是那样肚量狭小的,真切与自家人生疏的么。”
贾琏虽问了听了,却实在也没太在意。他是听身边的小厮又说起这一回事,担心惊到老太太耳朵里连累自己,这才到熙凤处问一句。如今晓得王熙凤已经赶了人去外院,便也不欲再理会。他心里本就不把此事存在心里,尤其这会听熙凤一番说,自己也觉得是这样的道理。
“好了,你心里也别总计挂这样的事。”贾琏见熙凤眉间似有些郁郁,原本张扬若彩的眉眼这会淋了水似的,平添一份委屈,竟与往日不同起来。这叫他心里弥散开酥酥麻麻的痒意,更跟她偎近一些,哄道:“这回只是言哥儿小气,他家里没个长辈,竟也不识得规矩——只是委屈了你,我心里都记着呢。”
王熙凤听他说这软话,眼中一喜,却仍做小样,叹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哪里有跟人辩白的本事?本就不识几个字,偏生嘴巴又笨。做人家媳妇,哪里没有受委屈的?那会老太太一哭,言哥儿一哭一跪的......哎,好赖也是看着长起来的,心里还是不落忍。你不晓得那会样子,我这会想想,都还伤心。”
贾琏见她这样,更是怜惜得很。嘴上‘好人’‘贤妻’乱叫一通,直把熙凤逗笑,将他的手打下去。
“与你说正经事,我是怕言哥儿心里恼了我,以为我存心贪墨他家的钱去。”见贾琏直愣愣地瞅着自个,熙凤一时发笑,一时又生气:“二爷,我可是顾及你们姑表亲的兄弟。依我看,言哥儿这回准是榜上有名。”
“有名没名,他也还年轻,往后还有顾及他的时候,此刻不必心急。”贾琏望一眼外面,只恨怎么天不见黑:“你是他的嫂子,是他长辈,难道还跟小辈的弟弟赔笑去?”
他牵了熙凤的手细细安抚,熙凤也看出他意思,颊上立时便飞起红晕。
美人着红,天然风流。贾琏看得心猿意马,直盼着拿了后羿神弓。
可正当他欲有所动作的时候,外面忽然传了人声。
“二爷,二爷!”
熙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刻便离了这边。贾琏心里恼怒,本想着出去便给那叫人的瞧个厉害,谁知出来见了,却竟是贾政身边的人。
“你倒是难得过来,可是你们老爷有什么吩咐?”
“是大喜事,我们老爷特地叫往府里各处传信。”那小厮喜气洋洋,拱拱手,下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林宅传喜讯,林言老爷榜上有名,乡试第一,高中解元!”
小厮见没留神贾琏似乎呆住,自己喃喃着感慨:“一早知道林老爷是会读书的好料材,只是那会还顾及他年轻。谁知有这般造化,果真应了那句老话‘英雄不问岁数’——二爷,我还得给我们老爷回禀去。”
他是走了,留贾琏一人呆怔,又茫茫然回去。
王熙凤自然也听到那些话,她脸上的红霞作了阴云,白里泛着苍青。
贾琏呆了一会,又把头撇下。桌子上那杯未动的茶水似破了的镜子,这会又匆匆粘连起来,歪歪扭扭,什么都映照不分明。他闷声思量半响,跟熙凤道
“你使人把那几个赶得远一些——往庄子上赶,别叫她们再撞了谁的眼。至于林妹妹那儿,二妹妹性子慢些,你叫三妹妹多邀着林妹妹来玩。大家姑表亲的,同在京里,不来往像什么样子。”
“还有你言二爷。”他顿一顿,把头别过去:“我往后,往后自与他说,必不叫他多心。”
荣国府的惊雷在林家宅院却作了和风细雨,管事媳妇一口气说了,满屋都是暖洋洋的喜气。
“姑娘大喜,哥儿大喜,实实在在的解元公,十几岁的年纪,想来在咱们这一朝也是头一份了!”饶是紫鹃,这会子也欢喜得站不稳、坐不住。她手里攥紧帕子,又快速抖开去,只冲着黛玉道:“姑娘!姑娘!”
黛玉原本在榻上坐着,这会直了身子,跟那管事媳妇道:“他可还好?身子可还好?来传话的又说什么,你仔细与我说。”
“好,都好。咱们爷儿才得了报喜,立刻就派遣那几个机灵的小子乘快船往京里来——斐府去过,也使人往荣国府那边去,秦府、陈府的老爷也都知道了。”管事媳妇欢喜的不得了,她十个指头两只手,来回摩挲,好像已经看到那写了林言名字的金榜了。
“姑娘,咱们这一次,是真的——”那上了年纪的管事媳妇的声音不自觉哽咽,她微微拍着自己胸脯,连着呼吸几次:“姑娘跟爷儿都可以安心了,咱们爷儿年纪轻轻就有了这等名声,将来的福气还大着呢!”
“老爷、太太有知,也能安心了。”
那夹杂着哭音的欣喜好像玻璃盏里的滚珠,叮叮作响,听得人心头一颤。转眼又划过微凉,留下的光像水一样。
身边人欢喜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黛玉撑着下巴,又往窗外看去,好像那极高的云海能承载着她的注视看到苏州——
佛奴这会会不会已经在回城的路上?
他走的那会,她跟他说不要紧着赶路。趁着机会沿途玩一玩也好,无论是去是回都要顾及身体心绪。
可是......
黛玉肩膀一松,很无奈地笑起来。
佛奴必定归心似箭,想来这时候早已经登上回京城的船。
“叫人往那边等候着,船一靠岸,就叫厨房炖上些好消化的饭菜。”黛玉只记挂水路颠簸,不知道林言是否能安稳三餐:“快,将他那儿的坐垫、席子、寝被都整理出来,莫要到时候不够绵软。”
丫头媳妇自应着,调侃着说有姑娘记着,那房里的东西是一点怠慢都不曾挨。黛玉也忍不住笑,她的双手捧在脸上,想把飞扬的唇角压下来,结果‘镇压’不成,却是把自个指尖顶起来。
“只在这儿笑我?快去,快去。”她只得这样说,一整颗心里,全是那还在水上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