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污海第七次涨潮的词条被顶上了热搜。
这次的涨潮比以往规模更大,足足吞噬边缘二十分之一外圆区域,累计损失财产千亿计——主要是边缘处五家实验室损失惨重,各类精密测试仪器在短时间内不及转移。
塔底区生存空间再度被挤压,在全新的防护墙和电网拉起之前,有不少人走到绝路,投入污海区域自我了断。
帝国批下各类补给,暂时救济流离失所的居民,为了收容,地上建筑物密度又要增加,于此同时,地下城的项目提上日程。
新闻报道层出不穷,投放在大街小巷的全息广告也变成了新闻直播。
网上或是消极积极,或是引战圆场,各怀心思的帝国众人都不得不再度认清这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
如果情势这般发展下去,人类再度流亡宇宙的日子已经在未来不远处。
资源有限,因此宇宙逃亡,是对少数的人而言。大多数人只会徒留在地面等待死亡。
末日。
这一个词条汇集许多人的心声,缓慢爬升词条榜,在到达前位前被后台撤掉。
灰色的风吹过帝国土地,寂寥荒芜。
一纸停职通知发到了程观的邮箱。
议会委员组抓住几处不痛不痒的小辫子,借着上次宇盗联合异端袭击的案子,治一个监察不力的罪,怀疑他同异端有所勾连。
根据议会判定结果,异端处最高监察官停职三十天,到期考查合格后可重新回岗。
而彼时,被停职的人正在旧贵大宅,坐在方凳上,面对镜子,看着般珞珈拿那把银色小剪刀在他身后长发之上比划。
程观看到身后人第十三次放下剪刀叹息一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出声,黑脸道:“再不剪,我出门换别人剪了。”
从他坐下到现在,十多分钟,一根头发也没短。
果然还是不能听信般珞珈的话,让他剪。
般珞珈拨弄着手中顺滑微卷的黑发,脑海里是还未来得及实施的各种玩法,可惜道:“一定要剪?”
长发行动和生活都太不方便,而且清理麻烦。程观凝眉催促:“快剪。”
想起这头长发是为谁留的,般珞珈收回了留恋:“好。”
指腹在发梢印下一个吻,银剪开合,剪下了第一刀。
经某人的暗示,程观受到停职通知时并没有多惊讶,只是视线在那三十天上顿了顿。
倒是挺巧。
前脚刚批了别人停职报告,后脚就轮到自己。
般珞珈剪完了头发,私心在发尾留出一个足以扎小辫子的长度。
他抚过那片微卷的发梢,毛茸茸的,像是在摸小猫的后脖颈,他看着程观低头划动平板:“收到了?”
“嗯,”程观下滑停职通知,看到了熟悉的金印,“还看到了你的印章呢。”
“总秘书代印的。”
因为污海涨潮,帝国各类事宜需要商定,般珞珈作为旧贵的掌权人,今天在议会大厅赶了四五个重要会议,媒体采访和文件签定一律推给了秘书部。
在外日理万机的某人回到大宅后,还有时间兴致要剪头发。般珞珈轻托面前人的下巴尖,抬起,对上镜子中的绿眸:
“看看,剪得怎么样?”
程观顺着看过去,镜中人长发不复,取而代之的是颇有层次的狼尾,清爽利落。
没有想象中的车祸现场,他点下头,中肯点评:“很不错,就是有点长。”
“那这位顾客打算支付什么报酬呢?”般珞珈循循善诱。
程观侧眸:“你想要什么?”
般珞珈俯身,陈述道:“今天我没有抽烟。”
一整天,挤满日程的会议高压之下,他都没有摸烟。
程观手往下撑住方凳边缘,身体稍倾过一个幅度,脖颈仰起,看向身后的人:“哦。”
般珞珈垂着头,眉弓落下阴影,漆黑的视线顺势落到眼下柔软的唇瓣上:“报酬?”
程观学着他将视线落到对方唇上,有意停顿片刻。
目光相交粘稠住了这一小片空气。
直到有人的喉结滚了滚,座上的人动起来,方凳边缘的手撑得泛白,支起身子向前,仰吻到了身旁人的唇角。
程观给的报酬轻轻一贴就结束,像是料到某人不满于浅尝辄止,当他向后撤去,落在后颈的手便骤然扣紧压来时,阴影下的淡粉唇角轻微翘了下。
灯光下的两道影子重合,报酬继续。
许久,纠缠的影子微微分开一道缝隙,般珞珈察觉出对方动作中的熟练意味,凤眸半敛,透露一丝危险气息,哑声问道:“……谁亲过你,他?”
他很明显指的是某个死人。
程观仰得脖子酸,往后退:“没有。”
“那是谁?”
碧绿的眼珠轻动,像在思考:“很多了。”
细数的话足足有五六个呢。
“……”般珞珈眸色愈深,笑意不达眼底,“嗯,很多?我怎么不知道。”
扣住程观后颈的手揉了两下,向前捏住软弹的耳垂,又扫过耳后,顺捋他的头发。
程观有意逗人,接过吻的声音沙软道:“是啊,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般珞珈上扬的唇角绷直,锐利的眉眼不带笑时天生泛着冷意,他自然听出眼前人语气中的逗弄,视线顺着脸颊下颌挪到颈窝,带茧的指腹狠狠擦过其上的青色血管,激起的痒意令程观下意识一缩,随后听到一句:
“你等着的。”
放在桌上的平板忽然震动起来,弹出了通讯请求窗口。
程观不等,他拿起轻质平板,看了眼面前的人,被吻得水红的唇角弯起,轻笑一声,晃了下手上平板随后转身,向外走去,划开通讯。
来电是陌生号码,看编号形式似乎是某处公用通讯。
程观来到露台:“你好,哪位。”
“是、是我,”那头立刻传来一道紧绷的少年声音,“我是沐钟子,监察官。”
沐钟子?
这段时间太忙,那个瘦小的身影早被抛到了脑后,程观顿了顿,并没有显露出意外,声音依旧平和:“不用叫我监察官,叫名字就行。”
“哦……”沐钟子噎住片刻,名字卡在喉咙喊不出来,他内心的敬仰和尊重摇摇晃晃地斗争,最后结巴道,“程、程先生,晚上好。”
“嗯,”程观没反驳这个称呼,“有什么事?”
物质贫瘠的少年在塔底区消息同样滞后,因这次污海涨潮,投放街上的垃圾广告都变成了新闻报道,他机缘巧合下得知了监察官婚礼当天丧夫的变故,莫名的冲动指引他默念着这串烂熟于心的数字,拨通了通讯。
但在猛地听到对面人平静声音后,他脑袋一白,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漫上淡淡的失落。
也是,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他微不足道的关心。
沐钟子稳了稳心神,选择说出了最近困扰的他情况:“我有一些问题想要询问您……我会打扰到你吗?”
“说吧。”程观看眼时间,为了防止长篇大论的废话,“三分钟。”
“好,”沐钟子闻言,立刻讲起来,“一周前,我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长相、身材,几乎于沐钟子相差无几,只是那人穿着整洁昂贵,而他衣衫破旧,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哑巴。一周前,两人在街道上擦肩而过,沐钟子回头,看着小少爷似的人直直拐进了塔底区的黑色地带。
沐钟子怔愣了下,刹那间,他感觉他应该伸出手,提醒一下那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小少爷。
但他又怕自己是在多管闲事,犹豫的片刻间,那人已经不见踪迹。
却不料三天后,沐钟子就见到了那个小少爷的尸体,在坏掉的废品回收站、垃圾堆上。
一张与他相似的脸变得死白,凝着脏污的血。沐钟子不知怀着什么心情,竟然动手将那具尸体从垃圾堆里拉出来,想要为他安葬。
每天死在塔底区的无名之辈太多了,因此,瘦小的少年面对惨死的尸体,并没有多少恐惧。
也是那时,尸体上的手环掉落,沐钟子捡起,竟然神奇地通过了手环的虹膜验证。
原主人的信息和资料立刻展现在他的眼前。新贵亡故议员唯一的儿子,木钟。
小少爷是溜出家门,来到塔底区见世面的。
然而次日,自称是木钟管家的人带来一群保镖,拿着手环的成功登入信息,能治妞妞的哑病,只要沐钟子能顶替那个小少爷的身份,装作无事发生,让他得以避开上面问责。
两个长相虹膜能通过机器验证甚至连名字都相似的人,简直不可思议。
这样难以置信的巧合,那位管家反复验证,到最后只能说是天赐给他的机会。
沐钟子并没有完整地讲出实情,他说得零碎模糊,掩盖了其中人物的真实身份。
在塔底独立生活的小孩,没点心眼是活不下去的。
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程先生……如果我为私利同意了,会、会不会很可耻?”
虽然沐钟子说得零散,但程观还是听出来了。这是剧情开始。
程观当初留下联络号,除了曾经的一丝同病相怜,就是因为沐钟子很特殊。
现在的他不是种子。
或者说因为这个世界就很特殊,来自真实世界的过去投影,向前的车辙无法更改,他的决定亦是过去,目的似乎只是……让他恢复记忆。
‘叮咚,记忆恢复进度:60%。’
那在曾经的帝国世界中,一无所知的他也许就像现在一般帮过沐钟子几次,殊不知这个瘦小的小少年是这个世界的种子,而他也许就是那《旧日狂欢》剧情设定中的某个配角,走向固定的结局。
他最后发现了吗?
……应该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