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书房始终整洁，书架上不落灰尘，每本书都在固定的位置，一如它曾经的女主人还在那般，伊奥却不明白，它的现任主人在想什么。

他看着坐在书桌前神色凝重的歌斯特，考虑再三仍是提醒道：“您应该杀了她们。”

他们都很清楚这段时间蒙特莱在过渡带周围的小镇做什么，也很清楚那两个少女都是假的。

在松木林里，少爷下达的指令是“先确认，再击杀”，伊奥以为所谓的“确认”不过把99%的可能性变成100%，却没想到直接成了0。

他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但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们是真的，也得死。

“疑似聆小姐的人正被囚于公爵府”对于很多向赫尔维亚宣誓效忠的家族而言，大过于天，伊奥已经命人尽量封锁消息，可又能瞒多久呢。

见歌斯特眉心依旧拧着，伊奥继续说：“如果您是因为那张和雅歌夫人相像的脸而不忍，也要先杀死她们的社会身份，届时，她们任您处置。”

就在这时，守卫来报，支支吾吾：“主上，房间里有动静……还，挺大的……”

伊奥还没等到回答，就看见歌斯特起身向外走去。

“您不该去见她们。”

但他的脚步并未停顿。

歌斯特推开门，这是威尔森为聆准备的房间，门口是一地的碎瓷片，他只看了一眼就拼出起码三个摆件，有一个还是威尔森的心头好。

聆掂着手里的第不知几个花瓶：“这是我最后的耐心，歌斯特少爷。”

歌斯特示意伊奥清理现场，待所有人都离开，他才在她对面坐下，面上看不出喜怒：“看来，你的舅舅已经郑重向你介绍过我了。”

这句话一出口，聆就确定他已经认出了自己，她放下花瓶：“平心而论，你想他说你什么好话呢。”

歌斯特拽住她手上的镣铐，让她不得不弯腰看着自己，嗓音嘶哑：“聆，你和他认识多久，就能为了他威胁我？”

有些人以血缘为系，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成为她的亲人，为她所护，有人却不行。

聆的目光落在他的咽喉处，虽然缠上了层层绷带，却隐隐透着血迹，她下意识别开眼，又被他捏着下巴正回脸。

其实她知道，只要自己现在服个软，氛围就不会这么剑拔弩张……

但她反手用锁链把他的手绞住，膝盖抵住他的胸口，让他也动弹不得：“你要是落到他手里，我也会捞你的。”

“不用，”歌斯特冷笑，“我没这么废物。”

“……”

这大约算谈崩了吧，可二人固执地对视着，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让我看看外公。”

“聆，你站哪一边。”

他们同时开口，又双双愣住了。

歌斯特在问出问题的下一刻就得到了答案，他缓缓松开手，锁链松动，从腕间滑落。

聆皱起眉，他的神情她看不懂，却本能地很在意：“公爵府已经是你的了，我的要求并不过分。”

“为什么你不生气？”他却反问，似乎真的不明白。

聆本来没什么情绪，听了这句话不由恼火：“我还不够生气吗？你要是还想挨揍，我会加倍满足你！”

“我夺走了你的继承人位置，你的。”

从他们重逢至今，谁也没有主动提及这个矛盾，直到他将这件事放到明面上，她本该更愤怒，应该指着他痛骂，应该直接将箭对准他的心脏，而不是一再游移。

但她怔了两秒，然后说：“我们都是妈妈的孩子。”

在自己说出“我站和平”的时候，他的反应让她觉得这份权力握在谁手里都无所谓，他们会为了同一个目标而使用。

歌斯特抬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迷惘，忽然，他明白过来，自嘲似的笑了声：“是，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你还不知道……”

终日妄想从她那里得到不该有的回应，他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在她理所当然的话语中显得如此不堪，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她还不知道他们并不是血亲。

好一个“兄妹情深”。

放弃这段关系，他们将毫无关系，而越过这段关系……

他是哥哥，怎么能喜欢她呢。

歌斯特握住她的脚踝，指腹摩挲。

——杀死她的社会身份，她便任他处置。

如果这副镣铐永远也打不开，如果他折了她的羽翼，或许这缕风会在他的指尖多缠绕一刻，哪怕最后她会让他遍体鳞伤，眼中再无留恋。

即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的手带来的压迫，那点微妙的难以捉摸的失控感让聆有些不适。

她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挣开他向外走去：“我去看看他。”

歌斯特看着她的背影，喘息沉沉。

伊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冒牌货，不可思议地问：“你说，少爷允许你去见公爵大人？”

聆：“是。”

他向屋内望了一眼，不知道二人谈了些什么，虽然少爷人还活着，但目光中似乎透着淡淡的死意。

“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带她去。”

“……”

伊奥带聆来到威尔森的房门前，命守卫打开门。

他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书，听见响动也没有回头，直到她在他面前坐下，他才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张脸让他怔了一瞬，但很快他收回目光，语气不咸不淡：“蒙特莱眼光不错。”

聆见他看上去并没有受到苛待，才问：“你为什么要找人代替我。”

威尔森翻书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对上她平静的目光，有一瞬间觉得血缘真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似乎完全不用自证，只需要出现在这里，站在他面前，就能让他毫不怀疑她的身份。

“你……”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名为“错愕”的表情。

“我是聆，”她看着他，“雅歌的女儿。”

威尔森视线颤抖，上下打量着她，最后落在她的镣铐上，怒不可遏：“他竟敢——！那个混账东西，他竟敢这样对你！”

这隐约透着回护的态度有些出乎聆的意料，她提醒道：“如你所见，我是个混血。”

“我知道！”威尔森没好气，“早在那个风精灵为我的女儿送来第一封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外孙女是个混血！

听着，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痛恨精灵，可你身体里流着雅歌的血，流着我的血！我可以不计较你的另一半血统，予你赫尔维亚继承人的身份！”

“是我错了，看来你和从前没什么两样，”聆深吸一口气，“没人强迫你接受身为混血的我，收起你那高傲的施舍。”

“我是你外公，”威尔森愤怒地站了起来，“这就是你对我的态度吗？”

聆也站了起来，气势逼人：“我愿意做妈妈的女儿，可没说愿意做你的孙女！”

“你！”他指着她，想要斥责两句，可看着哪哪都和雅歌那么像的少女，半天才挤出一句不像话的话，“那你想做谁的孙女！”

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如果他和雅歌的关系像他和聆这样缺少爱意维系，她对自己就会是这种姿态。

迟来的醒悟让威尔森饱受折磨，他剧烈地咳了起来，有些喘不上来气。

半晌，一杯茶终究还是递到了他手边，尽管递茶的人别开了眼，并没有看他。

威尔森接过茶，勉强平复呼吸，重新坐回去，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撬动她：“这是属于你妈妈的公爵府，你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它落到那个野种手里。”

聆冷淡道：“他是我哥哥，不是野种。”

威尔森缓缓点头，哼声道：“你不知内情，我可以理解，他是雅歌从雪域捡回来的，仅仅是为了向我展示她的叛逆，我亲爱的女儿就能对外宣称那是她的孩子，幼稚，何其幼稚！你们就气死我吧！”

他看着雅歌怀里的白毛小崽子，恨不得立刻拿起来丢出去：“你还没有结婚，他还是个混血，哪个理由都够我杀死他一百遍！”

雅歌：“那我只好带他去学者藏书馆了，这次我可能会在那里呆得更久一点，也就一辈子。”

“你敢——！”

“或者我带着他去艾勒森林，争取三年后再带一个小混血回来。”

“你们哪儿也不许去，欧文，送小姐回房间！”

那时的他拿她没办法，就像他现在也奈何不了聆一样。

可聆听着他的话，连眉梢也未动。

这平淡的反应令威尔森意识到什么，他倏然眯起眼：“你知道？你知道他和你没有血缘关系，还能对夺你家产的人一口一个‘哥哥’？”

“是，”聆承认了，“从他那年来到地心谷，来到我和妈妈的面前，我就知道。”

说起这件事她就窝火，那些大人永远也不会懂，对于童年缺少玩伴的孩子而言，有一个愿意无条件陪着她满山去野的哥哥有多可贵，可是爸爸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

『他的生父是谁？』

一开始雅歌保持沉默，可西顿一遍又一遍地，坚持不懈地问，每天睁眼闭眼都在重复这一句，最后她无奈道：『他是我的养子，你知道什么是养子吗，就是，就是……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视他如己出，你别欺负他。』

西顿是满意了，意外听到的聆心碎一地。

她在储物项链里翻找了很久，将三颗自己最喜欢的银曜石编成手链，郑重地戴在了歌斯特的手腕上：“你是我的哥哥，永远都是。”

那一刻，少年眼中的光芒比瑰星更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