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经历过高三的新一轮师生洗牌后,我跟柏木不再是同班同学了,但还是时常在早上洗漱和晚上散步的时候看到她。
她现在成了夜来舞部的副部长,无论走到哪都有点前呼后拥的趋势,俨然成为了我校的校内名人之一。
虽说她能有如今的人气,跟她在夜来舞部内的地位提升有很大的关系,但契机恐怕是发生在上学期末的“败犬宣言”事件吧。
当时我跟饭纲正在操场外围的跑道上边散步边聊天,夜来舞部那帮人则在按照他们的传统,于第三学期最后一个周三的日落时分开始搞“部长交接仪式”。
这个仪式看起来比我们料理研究会搞的怪东西正常得多,具体的流程只有三步:
一,找戏剧部借来几个大箱子铺红布搭演讲台。
二,前任正副部长登台宣布自己正式卸任,并在卸任后宣布新一任的正副部长名单,下台。
三,新的继任者们上台发表一下当选感言,大家鼓掌,权力交接完成,仪式结束。
多么现代且正常的仪轨。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突然产生一种想要退出料理研究会弃暗投明的冲动,但是一想到夜来舞部可能要做的体能训练,我的理智就会像雨后的丧尸一样破土而出。
在我登基的那一年,夜来舞部也照常举行了他们的交接仪式,但是在来到最后一个环节的时候,舞台上突然出现了一点小意外。
新任的副部长柏木同学没有在接过话筒后照常发表当选感言,而是在清过嗓子后突然对着台下的月野前辈大喊了起来。
“月野前辈——我喜欢你——”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她这一嗓子喊得响亮,把当时站在台下,走在周围,坐在操场旁教学楼里的同学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我和饭纲。
台下的人在愣过一瞬后开始起哄,把已经卸任的月野前辈拱到了前排,让他赶快答一下,全然无视了台上主持人对场面失控的尴尬。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那位前部长脸上的表情,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毫不怯场,甚至还微妙的带点笑意,所以我猜他应该是不介意的。
“我知道——在你刚入部的时候刻意隐瞒有女朋友的事对不起,因为你学得很快,想让你留下来——”
“太卑鄙了——我现在走不掉了——带着我的祝福滚吧!我要喜欢下一个了!”
她再一次被拒绝了,这次是她主动寻求且公开化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大事件了。
在她的发言结束后,台下的夜来舞部同僚们善意地嘘了一下月野前辈,然后簇拥新任的正副部长们去食堂吃夜宵了。——不错,新的食堂承包商总算开始正常的提供夜宵服务。
可以想见,这件事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会是我校学生们的谈资,当晚跟我一起看了热闹的饭纲在看完全程之后笑了一下,说这位同学很适合当领导人。
“怎么说?”
“在这种大型社团里最麻烦的就是人际关系了,要处理好这些事没有相当程度的魄力、交际能力、威信可不行。不过他们新任的部长看起来好像不是善于交际的类型,可能是基于技术方面的考虑才选了这位吧,那副部长就要找个善于交际来担任了。如果她在社团里的定位就是负责帮部长处理这些问题,那‘受欢迎’也是她的本职工作之一。”
“嗯——确实。”
怎么才能变得受欢迎其实没有一个很标准的答案,但是至少在高中阶段,成为一个类似“校园明星”那样的人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很显然,柏木此举就是为了开始履行她的工作义务,月野前辈大概也是在配合她的行动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俩说的内容好像基本都是真的,在这种场合把自己失恋的伤疤拉出来抖搂两下,应用尽用,这孩子的心理素质也真是过硬。
夜来舞部的继承人如此靠得住可真是令人欣慰,与此相对,我家的继承人只能说是微妙的在“靠得住”与“靠不住”之间徘徊了。
高三第一学期开学后,我趁着周五中午这个难得的独处时间跟穗定提了一下自己和佐久早的交情。
虽然我也不是在做什么亏心事,只是普通且自然的跟同校的其他后辈混熟了而已,但是在朋友单恋过人家的前提下,我再跟他变得关系好起来……总觉得这事说起来好像有什么道德上的瑕疵。
“为什么会这么想啊?”
“嗯……总之就是怕你发现之后心怀芥蒂吧。要是我发现朋友偷偷背着我跟讨厌的人关系很好的话,肯定是会生气的,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一下。”
“那学姐完全是多虑了,虽然我确实是出于很多原因放弃的,但这件事跟佐久早同学本身其实没关系吧?只是我在擅自喜欢他,擅自放弃他而已,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放弃之后会讨厌他呢?”
“因为根据我的经验,这种被放弃的初恋对象要么会变成白月光一样的定位,要么会变成讨厌得不想再提的人”
“没有哦,我现在也挺喜欢他的,人格意义那种。”
“是吗?嘛……那就好。”
可能是因为我的语气听起来还略有疑虑,她在谨慎的观察过后突然笑了笑,伸手跟我要了一下放在我手边的番茄酱瓶。
“因为说起来有点不好听,所以我之前不太想告诉学姐,但我会放弃佐久早同学除去当时感觉脑子很混乱之外,其实还有一个不太浪漫的原因。”
“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学姐,我之后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我不能也不应该再给自己增加一个竞争对手。”
“……倒也确实。”
同为饮食店的候选继承人,我多少能理解她的处境。
我家因为从有记载的第三代开始就一直是独生女,所以对女儿继承家业这件事适应非常良好。即使女儿不想从事餐饮业,也可以招个上门女婿来家里,走女儿继承,女婿经营的路线。
不过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说,我们家这种模式似乎是少数派。大部分经营时间超过百年以上的老店都是属意男性继承的,如果某一代只有女儿,他们会招个女婿上门,然后让女婿来继承家业。
穗定的父亲是个相当古板的人。虽然出于对她母亲的爱,这个人在妻子过世后没有再娶,但他在观念上依然相当老旧,现在会承诺让女儿继承八成只是因为没得选。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将来打算跟一个会做饭的人结婚,那之后即使这个女婿无意从事餐饮业,也势必会影响她在父亲心中的继承优先级。所以在偶然听说佐久早其实自己会做饭,并且水平还不错之后,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事给抛到九霄云外了。
“嗯……好像有点太自大了吧?明明当时我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呢。”
“还好,你会有这种考虑也是人之常情。”
自从不把关于佐久早的问题当成感情问题之后,穗定连说话都爽快了许多。不过在吃过两三块她今天当值做的炸鸡之后,她又以一种拖泥带水般的语气说起了另一个人的事。
具体点来说的话,就是那位时常被她提到,并且在我看来很有可能对她有意思的圆眉毛同学。
“哎,不是,你什么时候移情别恋的?”
“我也不太清楚……”
“好吧,虽然我也觉得古森人是不错,不过你到底是喜欢他哪里?”
“大概也没有太具体的地方吧?他吃完会把饭盒洗了还我算吗?”
“算一个吧,自动自觉洗碗的男人确实有点吸引力。”
“还有就是……怎么说呢,学姐知道我最经常被别人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可爱?”
“这个虽然也挺常见的,不过最常见的其实是‘你好贤惠啊,很适合做妻子’,这种感慨在别人听说我喜欢做料理的时候特别常见。”
“啊……确实,老实说有点令人不爽。”
“然后古森同学第一次把饭盒还给我的时候,除了意思意思夸两句菜很好吃之外,还问了我将来是不是打算考料理相关的专科学校。我问他从哪打听的,他就说是靠直觉,这种水平可不太像做着玩的,不去更进一步就太可惜了。”
“……好吧,我勉强认可了。”
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我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一下,主要是想到了之前学园祭跟佐久早抢完歌牌出来时他的台词。
怎么这家人夸别人都一个套路?
“所以呢?你有打算什么时候去表白吗?或者暗示一下,等对方先说?”
说到这个,穗定原本还算稳定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了一点,然后很轻微地摇了摇头,说她已经打算放弃了。
“虽然我不觉得自己喜欢过别人是有错的,但我毕竟还算热情的追求过佐久早同学,他也知道这件事。嗯……应该说要是没有这件事的话我们也不会熟起来吧?那我现在再说喜欢他的话总觉得不太好。”
“这……说不定他会高兴呢?”
闻言,穗定用筷子戳了戳碗里所剩无几的米饭,然后再次摇了摇头。
“学姐,我是因为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退而求其次’的次要选项才放弃的。”
好有说服力的理由,反正她至少把我给说服了。
在之后的午休时间里,我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但最后也还是没敢告诉她自己关于古森的猜测。
虽然我个人在主观上是觉得古森对她有意思没错,但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感觉”而已。
感觉这种东西是最不靠谱的,我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直接证据能够向她证明“你们其实是两情相悦的”,也没有什么证据能够向她证明人家不会这样想。那从社交礼貌的角度来看,我就不该贸然的将这个结论告诉她。
万一我的“感觉”是错的怎么办?万一我不负责任的劝进害这件事变得麻烦了怎么办?万一……
一万个万一也没有朋友的眼泪可怕。我在饭纲那锻炼出来的奇怪技能居然在他以外的人身上派上了用场,这可真是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
那天中午,穗定吃饭用的餐具是我帮忙洗的。毕竟指挥刚失恋哭得稀里哗啦的后辈洗碗,我总觉得不太人道。
等我把碗洗完,她也哭完了。穗定拍了拍脸过来跟我一起把锅碗瓢盆擦干,我们俩相顾无言。
在这个尴尬的时刻,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以前看过的短故事。故事的大致内容是某天有个人到教堂里来告解,说自己犯了罪,正是作下某某案子的犯人,卫兵们抓错了人,那个无辜之人不日后就要代替他在火刑架上被烧死,这件事令他愧疚万分。
那个犯人在向神父做过告解之后感觉心里好受多了,轻轻松松地回了家,但神父心里却不舒服了,于是他就只好找了另一个神父去进行告解。
就这样,神父们一个接一个的知道了真凶,但到了行刑的那天,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发他,他们通通带着巨大的愧疚看着无辜者被烧死了。因为一旦揭发这件事,所有神父对告解这件事的“绝对保密”信用就会崩塌,届时他们自身也无法维持存在。
我第一次看这个故事是在很小的时候,当时我还无法理解神父们的做法。而今,虽然处境略有不同,后果也没有死人那么严重,但这种有口难言的苦处我也算是体会到了。
有难怎么能不找人同当呢?
为了表示我的愤慨,这次告解,我没有找御用神父饭纲,而是抓了害我这么辛苦的当事人亲戚进行了一次痛快淋漓的情绪输出。
想抓到佐久早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他作息非常规律,基本每天都是晚上八点半结束加训,九点结束散步,九点二十分洗漱完毕后下楼,坐在休息室里热杯饮料看看手机、文库本或者漫画打发时间,就这样一直消磨到九点四十分了再上楼睡觉。
鉴于我十点后发的消息他都是第二天再回的,那我猜他可能是十点一过就睡了。真是健康得令人发指的作息。
我抓他一般抓的就是九点二十到九点四十分这个时间段,这时他头发洗过刚吹完,看起来比较蓬松,比白天整齐的时候感觉更好说话点。
“总的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吧,你们小辈的感情问题真快把我整死了。”
“哦。”
“能不能给点比较大的反应?”
“我知道。”
“什么?”
“古森对她有意思。”
“……真的假的?怎么发现的?我们佐久早是那么敏锐的人吗?”
“他自己说的。”
据知情亲戚的说法,古森在去年学园祭结束的时候跟他谈了一下这个话题,所以他也算是对此有所耳闻了。不过他之前听的都是男方视角,女方视角的还是今天第一次听说。
“感想如何?”
“不怎么样,我之前就觉得了,这根本是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妄自菲薄。”
在穗定的视角里,她跟古森是高中才认识的,这话不假,不过要说在男方视角里他们第一次见是在什么时候的话,其实是在小学。
古森跟佐久早是一个小学的,也就是他跟穗定实际上是小学同学,只是没分到一个班里过,所以不认识。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跟某个曾经和表弟打过一架的孩子分到了同一个班里,毕业典礼后,他看这个人在走廊上约了一个一脸为难的女同学去没人的地方,很担心这人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到了目的地。
之后就是我听穗定讲过一次的故事了,那个人向一脸为难的佳子告白,然后她冲出去给了他的脸一拳,拉着佳子逃跑了。
她们逃跑的方向就是古森躲的地方,为了不挡路,他刷一下跳进了附近的教室里,等人都走了才出来,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佐久早。
表弟对这件事不太在意,他老实说后来也忘了,高一分班刚结束的时候也没想起有这回事,直到他去佐久早班上找他闲聊,然后在教室里看着穗定一把将便当盒塞表弟手里,刷一下跑掉的时候才终于想起以前还有过这件事。
“那就难怪了……”
我猜在古森的印象里穗定应该是个比实际上更开朗的人,而在她的印象里,古森是通过佐久早知道有她这么号人的,那可能会介意一些问题很正常。
“你要做什么吗?”
“不,这种事现在只能靠他们当事人自己解决了,谁介入都不方便。”
“嗯。”
“好,那么今天告解到此结束。吃糖吗?”
“不用。”
“又没让你现在吃,拿着。”
我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糖出来放到桌上,原本是只想拿橙味的,但是却不小心带了两颗柠檬味的出来。
不等我收回,他就已经随手捞完桌上的几颗糖走了,使我在原地不满地“啧”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去找后辈把东西给要回来。
毕竟就两颗糖而已,特地去要回来会显得我很小气。
“晚上好——”
第二天周日夜里,古森在我备菜时被刷新在了窗边。
他敲了敲紧闭的玻璃窗朝我打招呼,我擦着刚用完的厨刀朝他点了点头。
“有空去散步吗?”
“学姐今天不约饭纲前辈吗?”
“你们队长今天不知道又跑哪去了,不管他。”
“OK.”
他在答应之后离开了窗边,不知去了哪里。等我收拾完东西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才发现他是提前到了门口待机,见我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抱歉,我忘记自己还没有学姐的联系方式了。”
他原本应该是想到门口之后再给我发条信息告知一下去向吧,不过在走了之后才发现咱俩其实没有那么熟,这可真是人际交往的尴尬瞬间。
为了不让孩子继续尴尬,我跟他交换了一下邮箱地址,他在拿到后第一时间发了条毫无意义的颜文字过来,这些字符组成的小表情微妙的有点像他,可爱。
“走吧?”
虽然古森也算是我在学校里常见的熟人了,不过对我来说这个人更像是朋友的朋友,关于他的了解都是经由别人转述得来的,真正站在一起的时候有种奇怪的陌生感。
相对佐久早来说,他显得很健谈,但这种健谈又跟饭纲的健谈似乎不太一样,我也说不出区别在哪里。
“说起来,圣臣有跟你说过他为什么会来井闼山的原因吗?”
“没有。”
“嗯——虽然没有到仰慕的程度,但确实是因为饭纲前辈哦。”
“啊?饭纲在你们那边那么有名吗?”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圣臣其实意外的很讲人情啦,外在条件虽然也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但那属于次要选项。饭纲前辈好像莫名符合了他的喜好标准,所以在初三收到好几所不同学校的推荐的时候,他说反正都不了解的话,还是有‘那种队员’的井闼山好一点,于是就到这里来了。”
“原来如此……那这件事我就对饭纲保密吧,感觉他会得意的,你也不许说。”
“哎——”
他看起来很失望的拉了个长音,眉毛挤成了小小的八字形,看得我没忍住笑了一下。
“那你呢?为了能跟表兄弟继续在同一个队伍里打球来的吗?”
“那倒不是。虽然能继续跟圣臣站在一起我很高兴啦,但是隔网相见也不错。我其实没拿到这里的推荐,在圣臣决定好之前就已经推掉其他学校的邀请开始准备考试了。”
“怎么还挺有执念的,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没有吧?”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表情和语气都充满了某种理所当然的意味。“当然是因为强啊。”
“……”
我说真的,穗定,你们能不能现在就在一起啊,就当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