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51 父子
阿廖沙第一反应,是米哈伊尔又在耍他。
米哈伊尔嗤笑:“你是第一天知道爸妈感情不和吗?”
这倒确实。
阿廖沙外公外婆出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年轻时因为柏林墙的修筑而被迫与另一端的亲戚分散。
他们在波兰结了婚,生下了阿廖沙母亲。
柏林墙倒塌的那一年,外公外婆想要搬回西德。
但也是在那一年,阿廖沙母亲遇到了阿廖沙父亲,年轻的安德烈。
沉醉文艺的少女被三色堇花海中的少年吸引,于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自以为胜却人间无数。
古往今来的文艺作品里总把女主角大胆求爱当做褒奖,仿佛对于女性角色来说,唯有求爱才是张扬个性,才是她唯一的文学价值。
阿廖沙的母亲从小热爱文学,也不可避免受了影响。
她将家人的反对当做了小说中男女主角奔向幸福的阻碍,不顾一切地想冲破牢笼,追寻爱情。
她搬去了莫斯科,和阿廖沙父亲结了婚。
但紧接着就是苏联解体,一切都与之前大不相同。
他们虽然在努力经营家庭,扛起各自的责任,但阿廖沙父亲是个带些莽气的理工男,母亲却是出身文艺家庭,敏感细腻。
性格上的不和在此刻终于显现出来。特殊时期,物质尚且匮乏,精神世界更不必多言。阿廖沙父亲无法察觉到妻子内心的巨大落差感,阿廖沙母亲也不能理解丈夫在动荡时期的迷茫和压力。
斯拉夫人容易情绪上头,性格又大多强硬,于是他们经常吵架,谁也不肯服输。
他们相爱,却又相厌,想要离婚,却因为传统观念的束缚而走不到那一步。
于是兜兜转转,几十年过去,等到孩子们长大成人,对他们惊天动地的吵架模式习以为常后,他们反而要离婚了。
阿廖沙感觉晴天霹雳。
“你怎么不拦着他们?”他问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拜托,我从十二岁就不在家待了。”他冷笑,“这种事不应该由妈妈的乖宝宝去做吗?”
他眯起灰蓝色眼睛:“还是说,到关键时刻,你反而怂了?”
阿廖沙虽已浸润中华文化日久,知道兵法中有一条叫做激将法,但是作为东斯拉夫男儿,什么时候都不能说不行。
所以尽管米哈伊尔故意挖坑给他,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跳。
第二天是博览会开幕的日子,阿廖沙父亲也要参加。
阿廖沙只好去找孙琬祎要了门票,整顿仪容,去见他爸。
孙琬祎看他一个人精神紧张,怕他出事,于是陪着他一起去。
不怪他过于紧张,阿廖沙家庭教育比较严格,大到理想信念,小到仪表仪容都必须绝对奋发向上。但凡表现出一丝散漫劲,都要被罚顶着书站墙角。
博览会二楼有会议厅,厅外是茶歇处,主办方摆了果盘点心和饮品,供宾客取用。
阿廖沙在门外紧张踱步,酝酿和父亲见面时的措辞。
刚好会议散场,参会嘉宾鱼贯而出,阿廖沙爸爸也走了出来。
阿廖沙爸爸头发已经斑白,身材伟岸,看上去是个孔武矍铄的中年男人。他眼神锐利,不苟言笑,看上去有些凶,很符合人们心中对俄罗斯中年男性的刻板印象。
会场的外国人很多,他目不斜视地从阿廖沙身边走过,认真听着身边一位中国人说话,他们在交流“矿床”“钻机”等内容。
还是米哈伊尔适时驻足,停在了孙琬祎身边,装作对她面前的青提很感兴趣。
阿廖沙才吸了一口气,和他爸打了声招呼。
旁边的中国人看了他们三个一眼,识趣地散了。
但他爸安德烈只是哦了一声,没对小儿子到来表现出多少惊讶。
“我只有五分钟时间。”他看了眼腕表,“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
阿廖沙看了眼嘈杂的周围,说:“能单独谈谈吗?”
“我时间有限,有什么事情就现在说,立即,马上。”安德烈用了命令式。
孙琬祎假装低头夹水果,实际耳朵竖得比谁都尖。
米哈伊尔捡了几颗青提,在一旁看戏。
阿廖沙没办法,硬着头皮说:“您不去劝劝妈妈吗?”
安德烈皱眉,知道小儿子已经听说了他和妻子离婚的事情。
他看了米哈伊尔一眼:“你告诉你弟弟的?”
米哈伊尔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没有,大概是娜塔莎讲的吧。”
娜塔莎是布拉金斯基家的老二,阿廖沙的姐姐。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又看了眼手表:“我要去参加商务宴,你也一起过来。”
“等等……”阿廖沙想拒绝,但被他爸冷冷瞪了一眼。
“阿列克谢,我没精力照顾小孩子情绪。”他爸冷冷说,“跟着认识一些大人物,这才是你该干的正事,而不是天天被家长里短绊住了脚。”
阿廖沙感觉一股无名火上来。
他的家人每次吵架,都会变成这样一副硬邦邦、拒绝交流的样子。
他爸爸教他要努力上进,要进上流社会,要做精英,但他从来不会说家庭闹矛盾该如何处理。
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和父母相处。他的所有情绪在爸爸眼里都被认为是矫情、无用、浪费时间的东西。
安德烈见阿廖沙没动,也没耐心等他,头也不回地跟供应商继续谈合作了。
米哈伊尔从旁边的咖啡机随手接了一杯咖啡,放到弟弟身边的桌上。
“就当还你昨天请的客了。”他整理一下西装,“还有,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跟上去。”
阿廖沙犹豫不定,下意识望了眼孙琬祎。
“你去就行,”孙琬祎对他摆手,“我去找克里斯他们。”她屈起胳膊,握拳说:“祝你好运!”
米哈伊尔懒得听他们互动:“不行就把你小女友也带上?”
“你瞎说什么?”阿廖沙脸色一沉,攥紧了咖啡杯,看起来像是要把咖啡泼哥哥脑袋上。
孙琬祎拦住了他。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直视米哈伊尔。
“我不觉得,朋友间的鼓励值得被调侃。如果有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她耸肩:“我只能认为他从来没有过朋友吧。”
米哈伊尔灰蓝色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鸷,孙琬祎无意中戳中了米哈伊尔内心某种隐秘的童年创伤。
那就是。虽然他看起来是个很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上层精英,但精英的特点就是不和人交心,也就导致他确实不懂朋友间该如何相处。
米哈伊尔挑眉,审视着打量孙琬祎。
他倒是能屈能伸,就算内心再如何,面上依旧彬彬有礼,笑口常开。
“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
他如歌剧院的表演者要谢幕一般,对孙琬祎行了绅士礼,脸上带着虚伪而标志性笑容。
“就当我给孙小姐赔不是了。”
阿廖沙可太清楚他哥的海王特质,如临大敌,把他哥推到一边。
“找你的富婆去,别把那一套用我朋友身上!”他警告哥哥。
米哈伊尔少见弟弟这么激动,他一瞥眼,阿廖沙脖子到耳根都红了。
米哈伊尔仿佛明白了什么。
“看来你在中国过得不错。”他耸肩。
孙琬祎没听懂他俩叽里咕噜的俄语,不明就里地看着米哈伊尔抽了一支果盘里用作装饰的花。
“送你的礼物,”米哈伊尔半是讥讽半是认真,“说不定之后用的上呢。”
送走他俩,孙琬祎下楼,去找唐哲和克里斯。
克里斯没有跟阿廖沙一起行动,他妈妈最近来燕宁看他,他这几天都跟妈妈在一起。
克里斯妈妈听说儿子受了情伤,萎靡不振,于是特意从美国跑来燕宁,准备靠爱来疗愈儿子。
克里斯本来大为感动,但他去机场接母亲时,发现母亲穿着去海边度假的碎花裙,戴着遮阳镜,完全一副度假的打扮。还指挥着同飞机拉美男乘客帮她从传送带上取下两个大号行李箱时才发现事情不简单。
一问才知,原来是他妈最近和他爸吵架,两人闹分居,她就来燕宁散心了。
两难兄难弟碰到了一起,孙琬祎和唐哲不知是该表示同情,还是该找个风水大师给他们驱驱邪。
克里斯今天把母亲也带来博览会了。他们是一群人结伴来的。
克里斯妈妈为人活泼,爱好帅哥,一见唐哲,两眼放光。
一路试图往他身边凑,要他给自己做翻译。
孙琬祎在会场的自助餐厅找到他们,克里斯妈妈坐在唐哲和克里斯中间,正在给大家讲他家农场的有趣见闻,包括不限于克里斯小时候是如何被奶牛撵着跑的。
旁边的克里斯生无可恋。
孙琬祎端着餐盘坐下。
唐哲看她顿时如看到救星。
“阿廖沙呢?”本着难兄难弟有难同当的原则,唐哲觉得眼下这尴尬处境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经历。
“别提了,我仿佛看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家庭情感戏。”孙琬祎精准吐槽。
“看来孙小姐对我很有偏见。”背后有人用俄语说。
几人回头,只见米哈伊尔走了过来,在餐桌旁坐下。
克里斯妈妈惊喜:“哦,又一个帅哥!”
“妈!”克里斯很崩溃。
孙琬祎如临大敌:“你没去吃饭?”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了?”米哈伊尔优哉游哉,“有阿廖沙去对付老头子,我就正好能脱身了。”
唐哲克里斯都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孙琬祎便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们,重点讲了他们一家非常典型的父子关系,典型到让她以为这是一个东亚家庭。
“说人坏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米哈伊尔无奈。
“你能听懂中文?”唐哲问。
“不能,但想来孙小姐不会说我什么好话。”米哈伊尔也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们用的英语交谈,孙琬祎没太听明白,瞪着眼睛看着唐哲,眼睛亮亮的,期待他给自己翻译。
于是唐哲言简意赅:“他说你说他坏话。”
孙琬祎:???
她拍桌:“你这老外瞎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