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平权运动还要很久才会来到崑西,可是没过几日,外面就传来了崑西府多次受到了平权军攻击的消息。
原先的崑西府府丞出身贵族,对平权一事始终是反对的,府衙的政治路线和时下的平权军冲突巨大,自然让整个崑西的时局变得十分动荡。
这天华桐早早就起了床,帮着龙四收拾要外出的衣物。
即将进入秋季的收获期,北宅的很多产业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龙四从来都不是甘于现状的人,年初的时候她就和崑西府的府丞探讨过开辟一个新码头,增设往崑东的水路航线。
也正是龙四这样的经营魄力,才得以让北宅的产业日益壮大。
华桐轻轻把龙四绸裙的领口挽好,把最上面的那颗绣扣系整齐。
“太太,外面现在乱得很,你要去崑西府,可得小心些。”
华桐眼中的缱绻被龙四悉数尽收眼底。
龙四往日不苟言笑,年轻时更是有些固执甚至偏执,但如今年纪大了,也对夫人多了些温柔和依赖。
“知道了,别担心,龙家素来不牵扯政治,只是经商而已,平权的事情龙家的立场一直是不左不右,不管是老府衙还是新来的平权军,都和我们没什么冲突。”
“那也是要小心的。”华桐顺着衣襟,捋平龙四的衣角,语气慢慢地说,“中午早些回来吧,我和小北在家等你吃饭。”
龙四微微颔首,刚要往外走就感受到了手腕上的拉扯,她转头看了看自己端庄的妻子,让女人的手在自己手腕上停留了好一会,才迈步离去。
晌午的日头猛辣地晒着崑西大地,龙家北宅虽然绿植茂盛,但荫下也不太凉爽。
桌上早已摆上碗筷,可女主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龙彦北的肚子已经叫了好几次,她撩起纱裙,坐在楼梯上,单手撑着下巴往宅子门口望着。
她知道母亲今天要去谈的事很重要,但母亲从来都是准时的人,往日她答应妈妈要回来就定会回来,即使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也会派人捎话,让妈妈放心。可今天这已经到了下午时间,却依然不见母亲的影子,龙彦北看着时而扶着门、时而来回踱步的妈妈,心里也跟着越来越不安。
“姨太——!姨太——!北、北姨太——!”
家丁富武的声音从很远就传了进来,而他的人跑到宅门口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腿也软了,几乎是趴在了大门边。
家里的下人看到这个场面赶紧上前去扶住他,而富武的脸上又是泪又是汗,被人搀扶着也止不住地哭着。
“北姨太……四太太……四太太她……她……”
“四太太她怎么了!太太她怎么了!你快说啊!”
富武从来都跟在龙四的身边,而现在小伙子哭成这个样子跑回来,却不见龙四的人,华桐的心已经全乱了。
“四太太……她在府衙军和平权军的交战中,被平权的暴徒……误、误杀了……”
华桐的脑子轰的一响,整个人像是没了魂一样瞬间瘫软在地上。
眼泪没有知觉也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恍惚地看着周围慌乱的人,看着女儿跑到她身边跪着扶住她,看着正厅里人来人往,看着龙家的家丁纷纷哭着回到宅里。
直到龙四的尸体被下人们抬了回来,看到早上自己亲手系上的绣扣已经被挣脱开了线,绸裙被鲜血染的通红,而那个答应自己会回来吃饭的人却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那平时苛刻又严肃的面孔寂静地一动不动,倒显得安详动人,华桐那根弦终于再也绷不住,彻底断掉,她捂住嘴,发出呜咽苍凉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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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权军原先都是奴籍,这些人出身卑微,对世家贵族心怀仇恨,很多人借着平权运动的由头暴动作乱。
在冲击崑西府时,一些平权暴徒误将穿着整洁气质非凡的龙四当成了崑西府的高官衙员,北宅的几个家丁根本无法阻止那些狂躁的平权军,才造成了龙四被误杀。
由于崑西府和平权军冲突不断,崑西的社会局势变得极其不安定,龙四的葬礼只能简单地操办,然后被安葬在龙家的墓地。
龙四这辈的人里,早年龙一和龙二就纷纷离开了龙家,龙三太太过世的早,如今龙四也入了土,那辈已经完全没了人。
葬礼当天,龙老太太拄着拐杖,拒绝了旁边人推过来的轮椅。她在下人的搀扶下,静静地站在龙四的墓前,看着墓碑上小女儿的名字,久久不愿离去。
龙四的突然离世让整个北宅都陷入悲痛,北宅办的白事筵席上,连续几天都哭晕的华桐更连招待客人的力气都没有,虚弱地回到了卧房。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龙老太太走进龙四的房间,独自一人在女儿的房里默默地坐着。
直到傍晚天色暗了下来,老太太才唤下人喊来了龙彦北。
“小北,来,坐。”龙老太太颤巍巍地抬起手,朝刚进屋的孙女看去,朝床边的椅子指了指,“来,坐那,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龙彦北红着眼圈,在椅子边缘坐下。
龙老太太微微阖了阖眼,她看着孙女年轻的面孔,看着女孩泛红的眼角,手指的指尖不断颤抖着。
经过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家脸上的皱纹此刻刻得更深了。
“你们,都大了,奶奶老了,我的孩子们……也都没了。”老太太抿着发干起皮的嘴唇,虚弱地说道。
龙彦北立刻抬起身离开座椅,她屈腿蹲在奶奶面前,双手握住了奶奶发颤粗糙的手。
“不是的,奶奶,东姐、南姐、西姐,还有我,我们也都是你的孩子。”
龙老太太费力的摇了摇头。
“你母亲啊,挺可怜的。她小时候并不在我身边,等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也没好好带她。”老太太看了眼身前的孙女,手指微微用了点力,“小北,人总是会做错很多事。”
“奶奶,犯了错误改了就好了,就会被原谅的。”
老太太轻轻叹气,又一次摇起头。
“有的错误没有改正的机会,有的错误也不会被原谅。”
虽然老太太打小就疼爱龙彦北,但此时奶奶说的话龙彦北却听不太懂。她抬头望着奶奶,也回握住老人家。
老太太不再说话,她又无声地坐了会儿,才拿起旁边的拐杖,弓着背蹒跚地往外走。
临出宅子时,龙老太太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眼睛红肿的华桐,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望,便不再回头地离开了北宅。
龙四过世后的那几天晚上,林轻总能看到龙彦北在深夜走进二楼的画室。
她知道这是龙彦北难过时的习惯。
小时候,如果遇到了极其不开心的事,龙彦北总会偷偷躲进画室,在这个属于她自己的空间里消化心中的伤痛。
林轻轻步来到画室的门口,透过门缝她看到龙彦北呆坐在窗边的画椅上,女孩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憔悴,目光里是满满的哀伤。
龙彦北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前面的一副画上,那是去年她生日的时候母亲送给她的一副名家的真迹。
明明母亲并不喜欢她画画,可还是会为她精心准备着她喜欢的画作为礼物,在她生日的时候给她惊喜。
龙彦北垂下了头,画中的亲情瞬间化作成透明的空气,吸入她的鼻腔,遍布她的身体。
她胡乱地抹着掉下来的泪,眼神在那副名画上失魂落魄地扫过,仿佛要从画中找到些什么。
此时她好想母亲会突然出现,会训斥她为什么总画画而不好好学习,训斥她没有担起北宅的责任,批评她的那些小毛病,用最严厉的话语要求她,那些她曾经害怕的言语,在这个时候都是她最想要听到的,可是如今,她再也听不到了。
林轻在画室门外站了好久。
她不知道这个被龙彦北用来承载悲痛的画室此时能否消解女孩心中的哀伤。
在这个时候,林轻觉得她应该陪在龙彦北的身边,可是龙彦北的画室未经过允许从不让下人进入,林轻只得在画室旁边的一个小储藏室里呆着,她靠着墙跟坐了下来,想着一墙之隔她挂念的那个人,心里也阴沉地难受。
夜已深,画室里的低泣声慢慢消失,画室安静了下来。
林轻侧过身子,她听着画室那边的声音,心中的不安却更多了些。
是北小姐哭累了?还是她因为悲伤过度昏睡过去了?
林轻急切地想要知道龙彦北的情况,可是碍于身份,她并不能过去,只能陪在墙的另一边。
月光冷冷的照在储藏室的地面上,林轻的身子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里。
今夜天上挂着的是一道残月,圆满润白的月亮此时缺掉了十分之九,仅剩一抹白勾停在空中。
那白勾被黑夜咬掉了温润,残留的是一条冷白,犀利又清冷。
林轻曲着腿侧了侧身,随着入夜更深,窗外虫鸣也越发吵闹。
如果可以,她想替她的北小姐承受所有的苦,她也失去过母亲,她理解失去至亲之人那如同抽髓般的痛。
而且龙四太太于她而言,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宅子的主人。曾经是四太太决定让幼小的她留在北宅,那时她什么都做不了,又是孤身一人,四太太的一句话等同于决定了她的生死,更给了她留在龙彦北的身边的机会。
残缺的月挥洒着静寂的光,同时照射进一墙相隔的画室和储藏室。
林轻歪着头仰望着天上的那道残勾,她双臂抱住自己曲着的腿,胳膊更用了些力。
她的北小姐现在会不会希望得到一个拥抱呢?她仿佛在问月亮。
残月静默地回望她,却给不了她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