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崑西,龙家是一个十分有影响力的大家族。
自从龙老太太和龙老太爷年轻时起,龙家就不断积累起财富,渐渐拥有了崑西的棉田、房产、海域、茶园等众多产业。
后来龙老太爷过世,龙老太太带着四个女儿,分成了东宅、南宅、西宅和北宅,龙一龙二龙三和龙四太太各坐一宅,而老太太自己则一直留在龙家的老宅,保留了部分资产。
龙四太太是个女性乾元,经商能力很强,虽然一开始北宅的资产并不多,但在她的苦心经营下,北宅逐渐成为龙家产业最大的宅子,就算在全崑西,龙家北宅也是响当当的存在。
只不过北宅的大小姐龙彦北打小就对家里的产业没什么兴趣,在母亲龙四的强制下她不得不磕磕绊绊地学着。
后来何媚伴在她左右,龙彦北边学边玩,惹得龙四极其生气。
林轻不像何媚那般有心计,与其在宅子里看着何媚晃来晃去搔首弄姿的样子,林轻倒更愿意跟在四太太身边,出门看看北宅的产业。
在龙四身边,林轻也逐渐被女主人的经商能力吸引。
对林轻来说,经商是件很有趣的事。
北宅产业多,产业之间互不相通,而龙四太太总能掌握各种事情最关键的要点,拿捏到事情的要害。
而且或许是女人,四太太并不像男人在商场上那般强夺,但每一次谈判,每一次收债,甚至是和下面那些无赖嬉皮对峙,四太太总是能准确打到对方七寸,迅速占领先机。
站在龙四的身后,看着眼前东家主人那种沉稳、睿智,那份从容和迂回,林轻佩服不已。
能将如此大家宅的各项产业摆弄妥帖,除了过人的能力,总也要配之以相应的魅力的。
盛夏过半,此时正是中稻齐穗最关键的时期,龙四带着一行人马来到给北宅交粮的几个大农户的稻田,认真地讯问起今年的齐穗情况。
北宅粮仓是崑西最大的粮仓,每年都会从诸多农户手里收粮,然后运到崑东、崑南出售。
所以如果收成好,北宅和农户都能很好的获利。
林轻跟在人马队伍的最后面,农户家的几个雇工懒洋洋地蹲在稻田边,东拉西扯地闲聊着。
“你说那龙四太太,算不算是破了龙家的诅咒啊?”其中一个瘦点的雇工问。
“诅咒?什么诅咒?”胖雇工纳闷。
“你难道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崑西人啊,我跟你说啊,崑西有个说法,说是龙家的族人都过不了三十八。”
“为什么啊?”
“短命呗。除了龙老太太,之前的龙老太爷就是三十八没的,后来龙一太太才二十四就离了家,龙二太太是三十八离了家,龙三太太没离家,可是三十六就死了,现在上面那辈也就剩龙四太太了。”
“这么邪乎啊!那四太太呢?”
瘦雇工解释道:“四太太两个月前过了四十五的生辰,所以我说她算是打破了龙家的诅咒吧,这些世家贵族啊,事多着呢~”
两个人话没说完,胖雇工就看到了林轻,他捅了捅瘦雇工,声音低了下来,“嘘,龙家的人,小声点吧。”
林轻抬手赶走了落在身上的蚊虫,快步朝四太太的人马队走去。
龙家几代人寿命的事林轻并不是第一次听人提起,这些大家族的好事坏事总是下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或许也是因为相传的事情确实属实,林轻记得在七年前四太太快到三十八岁生辰日的前半年便对龙彦北格外严厉。
那时候林轻和龙彦北都只有十五岁,面对突然变得急切暴躁的母亲,龙彦北很不适应,甚至一度和母亲的关系搞得很僵。
但过了生辰日后,在四姨太华桐的安抚下,四太太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从那之后“龙家不过三十八”的所谓诅咒也开始有了新的故事。
只不过在外人看来只是个故事的故事,林轻的心里却是亲历者的担忧。
当初把自己留在北宅的是龙四和龙彦北。四太太虽然严肃,但对她一直很好。
而她和龙彦北则是互相陪伴着长大,以至于分化后她俩因为情动期的抚慰有了更亲密的接触,林轻即使知道对龙彦北她只能幻想,但心底总会因为思恋而产生不该有的情愫。
她或许比其他人更畏惧那个“诅咒”,一个是她的长辈、恩人,一个是她的心里念着牵挂着的人,无论哪一个难过都会让她更加心伤。
车马已经走远,林轻也跟着走出稻田。
前面的几个农户满面笑容地向龙四太太的车马队道别,林轻转回身,身后大片碧绿的稻田在风吹下如浪般起伏。
抽了穗的稻子秆壮穗大,混着泥土的方向扑面而来。
林轻身子轻巧地在黝黑的泥土上颠了几步,跟上车马队。
今年必将是一个丰收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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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稻田的情况,龙四心情大好,想到今年风调雨顺,等到丰收时北宅和农户们将会是双赢,龙四心里的喜悦有些按耐不住。她和管家墩叔说了几句话,取消了后面的安排,早早地坐了马车回到北宅。
许是没想到母亲会回来这么早,让先生多休会课的龙彦北正拿着画板坐在前院,面前的盆栽在她的画纸上活灵活现着,何媚正举着蒲扇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给她扇风,帮她驱走燥热的空气。
龙四一进宅门就看到这样的场景,本来还带着笑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画画,就知道画画!你的课程学好了吗!现在难道不应该是听先生讲课的时间吗!”
龙四板着脸走过去,声色严厉地瞪着女儿。
龙彦北完全没想到母亲能在这时就归了家,吓得立刻从画椅上站起身。
“母……母亲……您……您回来了……”
女孩站在母亲跟前低着头,满脸通红。
“咱们北宅的那些交粮大户都是谁你都知道吗!稻田的情况怎么样!棉田的情况怎么样!你都学明白了吗!就知道画画画画!画这些东西都有个屁用!”
龙四的眉毛紧紧拧成一团,看到已经二十二岁却还这么不争气的女儿,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急匆匆地走上前抬起手,那巴掌直接朝着龙彦北的侧脸就要拍过去。
“太太!别……”
华桐突然从另一边冲了过来,她用身子护住女儿,眼看着龙四的巴掌就要落下,却在她的肩头停住。
望着护女的妻子,龙四脖上青筋绽出,眼中的怒气更甚了。
“都是你在惯着她!成天画画画画的,有什么用!能让她管好北宅的产业吗!再这样下去她以后就是个没用的人!”
“太太,小北、小北她……她已经在努力学了,孩子当然不想让你失望,可是,你也适当尊重一下她的想法啊。”
龙四已经气得脸色铁青。
“尊重她?!她这个样子配让我尊重吗!就她现在知道的那点知识够干什么?就算她不会成为龙家家主,但她至少也要把北宅的家业担起来!她是个乾元,是北宅的大小姐,就该有北宅主人的样子!而不是在家成天抱着什么人亲亲我我、画那些没用的花花草草!”
眼里气怒不可抑,一向端庄的龙四太太猛地撩起身上的长裙,朝旁边的画架狠狠踹了一脚,画板画纸瞬间噼里啪啦地倒在了地上。
攥着气得发抖的手,龙四朝已经退到一边的何媚愤怒地瞪了一眼,转身离开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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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太太的怒气让当晚整个北宅的气氛都变得十分压抑。
龙彦北连晚饭都没吃,被母亲在书房门口罚跪。
妈妈华桐帮她去向龙四求了几次情,却被龙四从书房直接撵了出来。
“妈妈,您别求母亲了,是我不对,理应受罚……”
跪在书房门口的龙彦北硬撑着发软的膝盖,拉着妈妈华桐的胳膊,不想让她再因为自己而被母亲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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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风依然燥热,林轻躺在床上,而心里却不安地念着晚上跪在书房外的龙彦北。
北小姐人瘦身薄,虽然以前也会受罚,可是跪这么久却是第一次。
林轻辗转着身子,光想着龙彦北跪在书房外颤巍巍地样子,连自己的双腿甚至也跟着感觉着疼。
门被轻轻推了一下,以前轻盈的那道影子今天却打着颤,有些痛苦地扶着墙面。
“北、北小姐——!”
林轻察觉到来人,立刻掀了被子,光着脚丫快步下床,把身子微微发抖的龙彦北扶到了床上。
龙彦北苦笑了下。
小时候每次受母亲罚,龙彦北总会去找林轻哭诉一顿,不管是疼还是不疼,好像和林轻说会话总会让心里舒服不少。
虽然今晚何媚主动说要给跪了半晚的龙彦北按摩抚慰,但龙彦北还是拒绝了,她来到林轻的房间,在小床上慢慢侧着身子躺了下来。
她习惯在这种时候找林轻说说话。
今晚的云有些厚,月色被遮了大半,照进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不足道的浅白。
侧卧着的龙彦北看着林轻背后的窗户,想到林轻总是不喜欢拉窗纱,而是喜欢看着月亮入睡,嘴角淡淡地笑了下。
“是不是很疼?”林轻低声问。
她把厚布团垫在龙彦北的膝下,怕跪伤了的膝盖被床铺磕碰而更难受。
“没事。”龙彦北忍着疼眨了眨眼,“不怪母亲,是我偷偷逃了先生的课,结果还害得妈妈因为我被母亲骂。”
林轻看到女孩眼里微微暗下来的神色,她知道龙彦北是在自责。
“阿轻,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母亲对妈妈很不好?”
龙彦北的话把林轻带回到了记忆里,她想起七岁时,幼小的她被四太太从花房工长手里救下后,刚住进北宅主楼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她虽然跟着妈妈在北宅做了两年花匠,可是他们那些下人很少有机会进到主楼,更是不了解东家主人之间的事。
住进主楼后,小林轻慢慢发现四姨太一直住在二层的一个小屋里,只是很偶尔才出来走走。
林轻当时不明白,四姨太有手有脚的,为什么不出来呢?是不是四太太不允许她出来?
而且那时,每次看到龙四太太因为什么事气红了眼时,就总会气冲冲地进到那个小屋里去。
虽然林轻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这么多年也从没有人提起,但是那段记忆倒是让好奇心重的小孩子记得清楚。
龙彦北看林轻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继续说:“我是磨着墩叔问了好久好久,才知道母亲从和妈妈成亲后,就从来不和妈妈同屋,而母亲心情不好就会去那屋里欺负妈妈,还不让她出来,甚至连在宅子里走动都不行。”
龙彦北轻轻叹了口气。
“当母亲需要妈妈来扮演四姨太的时候,她才会带着妈妈出门,她们带着我,装模作样恩爱妻妻,可是一回到家就又把妈妈关了起来,阿轻,你应该记得吧?”
林轻点点头。
她当时只是陪着北小姐的下人,宅子里的奇怪事她只是看着,什么都不敢说更不敢问。
“所以小时候我如果想去找妈妈,就只能去那个屋里,我当时问妈妈为什么不出来呢,外面多好玩啊,可妈妈对我说她是身体不好,不想出来。于是我就想,妈妈每天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要把外面的世界画下来,拿给妈妈看。”
虽然在北宅待了这么久,但林轻还是第一次听到龙彦北说出这样的事。
“所以北小姐喜欢画画,是因为四姨太?”林轻惊讶地问。
龙彦北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是,但也不完全是。最开始是因为想画给妈妈看,但后来更喜欢画画可能是因为我实在不喜欢母亲让我学的那些经商的事,虽然母亲总说这是龙家孩子的责任,但是我实在没那个头脑。”
听到龙彦北又再叹气,林轻赶紧阻止道:“北小姐别这么说,你很聪明,只要用心做都可以做的很好。”
林轻背对着窗户,幽暗的月色下她的眼睛晶晶亮着,龙彦北看着那发亮的眸子勾了勾嘴,语调也洋溢起来。
“我可能也就画画有点天赋吧,像阿轻……你的样子,我闭着眼睛都能画下来,你信不信?”
虽然有夜色掩盖,但林轻还是一下子就红了脸,她瘪着嘴半天没说话,嘴唇抿住的是心里的喜悦。
龙彦北往林轻身边凑了凑,空气在两个人之间凝固着,静止的时间让心底的感觉更加泛滥。
“那……那后来为什么四姨太就可以从那小屋里出来了呢?”林轻怕这样的安静太尴尬,赶紧找回话题。
“我也不知道。”龙彦北思索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母亲就突然说妈妈不用闷在那小屋里了,但是她们依然不会睡在同一个卧房。”
听着龙彦北的话,林轻微微走了神。
她悄悄抬眼,看着依旧是一番思考模样的龙彦北,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想到龙四太太和四姨太的相处方式,成亲这么多年至今都不会同睡,再想到自己虽然只是个下人,但喜欢的人此时就躺在自己身边,林轻的心里漾起丝丝别样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