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彦南来到北宅的时候，龙彦北正把自己关在书房看账本。

一摞账本摆在桌角放了一整天，也没减少多少，倒是给龙彦北看得头晕脑胀。

她脸色灰败地从楼上下来，看到正厅中央站着的姐姐，完全没有了上一次见到姐姐时那番活泼劲。

“怎么这般垂头丧气，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龙彦南看着打不起精神的妹妹，打趣说道。

以往姐姐这么说，龙彦北是要和姐姐撒娇的，可如今她蔫头耷脑的，只是低着头，手指在衣裙上扯着裙带。

龙彦南弯唇笑了下，拉起龙彦北的手：“走吧，天不错，带姐姐到后山走走。”

北宅的后院很大，除了能从宅子窗户看到的一片人工打理的花园外，后院外面便是通往后面龙牙山的丛林。

龙彦南和龙彦北走在树林里，茂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虽然今天是个大晴天，日头高高的，可树下点点斑驳，很是阴凉。

龙彦北一路上依旧闷闷不乐，偶尔会踢踢地上的石子，可不是以前在姐姐面前叽叽喳喳的样子。

想到北宅最近经历的这些事，龙彦南能理解妹妹此时的心情。

“小北，北宅下面的产业你了解多少？每个月的账簿都看吗？”龙彦南边走边问。

龙彦北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老实回答道：“那些……我都了解过，但要问了解到多深，我也不知道。”

两人走到树林深处的一个凉亭，龙彦北先在石凳上坐下来，抬头看着姐姐，带着自责道:“都怪我，以前母亲让我好好学习，可我却只想着玩，现在账也不怎么会看，搞不好下面的人都觉得我好捉弄，是个糊涂东家。现在每个月的账经常有对不上的，我问过下面的人，他们回答的很多，可他们讲的我也不太明白。现在身边有侯掌事在帮我，以前母亲在的时候他也在北宅做事，还招了几个帮手，再就是阿媚了，虽然阿媚不懂太多，但好歹她也是向着我，能帮我做些事。”

龙彦南敛了衣裙，也在石凳上坐下来。

对于北宅茶园的遭遇，她没法说什么，失火一事实在突然，完全意料之外。可是听到龙彦北说到了那个姓侯的掌事，以及家里那个女孩何媚，龙彦南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有了些变化。

“小北，做事是需要用下面得力的人，但最终还是得靠自己，不能完全相信别人，因为你不一定知道身边的人是否可靠，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南姐，我也知道，可是……可是我现在，连自己都不相信……”女孩低垂着头嘟囔道。

双亲突然去世而接手北宅这么大摊的产业，已经让龙彦北手忙脚乱，可是家里的事不但没理顺好，又不断出现各种新问题，女孩原本那点信心早在这些日子里消耗殆尽。

南宅的产业少，龙彦南无法亲身体会龙彦北的心情，也没遭遇过这接二连三的烂事，但年长的女人还是理解地握住了妹妹的手，紧紧攥起来。

“小北，你确实是年轻，缺少管家理业的经验，但是你是个乾元，你将来要承担的，或许并不仅仅是北宅这点事，也许是龙家这一代的担子呢。以前四太太她们那代人还年轻的时候，奶奶身子骨也硬实，她想把龙家把在她自己的手里，可是现在奶奶老了，身子也不那么硬朗了，龙家早晚是会交到咱们这代人的手里的。”

姐姐的话让龙彦北反而更加沮丧了，脸上也露出极其不情愿的表情，连语气都抱怨起来：“龙家的担子交谁都好，我才不想要！我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呢，自由自在的，哪需要管那么多的事……”

见到妹妹不但不担当，甚至还说出这么任性的话，龙彦南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她以往总是温柔和气，可此时她严厉的眉宇，让跟她撒娇的龙彦北也不禁有些惧怕。

“小北，你既然生在龙家，这就是你的命，就是你的责任！你以为我愿意出生在龙家吗？可是我们都没有选择，我们在这里，就必须要这么做。”

龙彦北噤着声，过了半晌，才轻轻从姐姐的手里抽回手。她小心翼翼地攥着拳，可是心里还是觉得委屈。

“二姐……你、你不理解我，你从来都不参与家族的事的，南宅的产业也只是一些房产，你也不要扩张，只需要好好看管，可是……可是我不一样……”

“我确实是不会主动去抢去夺那些，但是如果我需要，那我就会去做。我们作为龙家的人，都要时刻准备着，而不应该逃避！”

龙彦北眼圈通红，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地掉在攥紧的手背上。

她知道，她确实在逃避。

以前学习的时候她觉得家里的产业知识太难，她讨厌数学，讨厌背那么多知识。

上课时她有时偷偷懒，有时和先生嘻嘻哈哈，再加上旁边有何媚拉着她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毕竟那时有母亲和妈妈替她抵挡一切。

可是现在，母亲和妈妈都不在了，她必须要自己去面对。可当拿起那些让人头疼的账簿，她依然不能踏踏实实坐下来搞懂，她依然想要逃，想要躲一天算一天，拖一天懒一天。

微风吹动树叶，林中发出沙啦啦的声响。

一只松鼠在树梢间跳跃了几下停在了树枝上，它看着树下凉亭中静默的两个人，挠了挠脸上鼓鼓的颊囊，小腿一蹬，几下就在茂密的树叶中消失不见了。

龙彦南慢慢站起身，她缓缓走到龙彦北身边，把年轻的女孩轻轻抱住，手指在秀发上拂过，也安抚着因为啜泣而不断抽动的肩膀。

看着彷徨又无措的妹妹，龙彦南想到了曾经的过往。

妈妈龙二是在她十五岁的那一年离开龙家的，她从小就没见过母亲，所以妈妈走后空荡的南宅只剩下了刚刚分化成坤泽的脆弱的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是慢慢才从孤独和茫然中走出，心一点点强壮，在柔软中学会坚韧，学着刚强。

龙彦南太了解妹妹的性格了，自己这个乾元小妹妹甚至比坤泽都要心软善良，可是这种性格在对外经商和管理家产上却极其不利。

龙彦南揉着女孩的头发，无奈地笑了下。虽是姐妹，两宅毕竟还是独立的，北宅的事再多再难，也总得柔弱的龙彦北自己去扛了。

—

龙彦南来到龙家老宅的时候，龙彦西正推着老太太的木轮车，陪老太太在老宅后院的池塘边散步。

夏季草木繁茂，枝叶遮住了大片的人影，龙彦南快到池塘时便听到了那边两个人的对话。

“奶奶，那失火的事确实是小北不对，她根本也没好好看看那房子是否符合出租的条件，就往外租，我知道北宅现在缺钱，小北也极力想要表现好，可是崑西是有法律的，按照法律那房子就不允许租，唉，这孩子太年轻，很多生意上的事都不懂的。”

木轮车在池塘边停了下来，龙彦西扶着车把手，把方向转向塘面。

龙老太太并没有对龙彦西刚刚的话给予回应，层层皱纹的眼角挤了挤，她把双手缓缓搭在腿上，抬眼朝满是涟漪的池塘看过去。

微风吹过塘中大片的荷叶，荷叶一簇簇地挤在一起，在风吹下敞开着，巨大的叶片如同裙摆一样摆动起伏。

老太太的眼睛凝了凝，似是被风吹的有些涩，她渐渐合上了眼，又过了好一会，才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龙彦西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下。

她单膝着地，在木轮车的侧边蹲跪下来，而视线却不望向池塘，而是仰着头看着龙老太太，继续说。

“奶奶，我那边也有点房产，我是姐姐，可以带带小北，教教她，她要是嫌麻烦，她那些房产可以放到我那，我亲自管，让她看看这房产该怎么打理。”

龙老太太始终合着眼，风从她的面前吹过，额头上的白发被吹散在两边。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点头，但还是说道：“嗯，再说吧。”

没有得到理想中的答复，龙彦西又想说点别的，这时身后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她转头看向来人，立刻站起身。

“南姐，你来了。”

龙彦南提着一个糕点盒从灌木丛那边走过来，龙彦西见状把老太太的木轮车微微调整了一点角度，方便三个人说话。

听见龙彦西喊人，龙老太太知道来人是二孙女，刚刚脸上的淡漠如同吹过的风，瞬间消失不见，布满皱纹的脸漾起慈祥的笑容。

“来了。”

老太太发哑的喉咙里挤出一丝温润的声音，龙彦西自然察觉到了奶奶的变化。

“嗯。”龙彦南蹲下来，晃了晃手里的糕点盒，“奶奶，您看这个，我给您带了‘翠宁楼’的点心，您尝尝是不是你记忆中的味道。”

说着，龙彦南打开盒子，拿起一块起酥饼，用油纸包好，轻轻放到老太太的手里，她始终握着，直到觉得老太太握实了才送开了手。

“彦西，你也来一块。”龙彦南也拿起一块递给了站在木轮车后的妹妹。

看着手中的起酥饼，龙老太太的目光也异常地柔和起来。

“哎，这最近也不知是怎么的，就想吃点年轻时候的东西，可好多东西也没了原来的样儿，更没了原来的味儿，不过这‘翠宁楼’，看起来还真是老样子啊。”

皱巴的嘴唇触碰到起酥饼，薄脆的酥皮细细碎碎地掉落下去，龙彦南用手帮老太太接了起来。

老人的脸动了动，牙齿无力地咀嚼着，好一会，老人的脸上浮现出满足地笑容。

“恩，跟以前一样，他家的酥油，不那么香。”

龙彦西咬着口中的起酥饼，见老太太心情比刚刚好了很多，便在木轮车另一边蹲下来。

“奶奶，要是你喜欢，那我们就把‘翠宁楼’的师傅请过来，给您多做几样糕点。能给龙家的老祖宗做东西，是他们的福气。奶奶您看如何？”

老太太停了下来，把吃了一点点的起酥饼递回给龙彦南。那边虹姨已经过来了，怕老太太吃的东西噎了嗓子，她赶紧把茶碗递上去。

“不用那么麻烦，偶尔尝尝就觉得还好，要是天天都能吃到，就没了那念想了。”老太太说道。

想示好却没成，龙彦西干脆不拘小节地在老太太脚边坐了下来，往日外面的那种小姐脾气全然收敛，在这里倒不如只做个乖孙女，反正面前的是奶奶，又是姐姐，撒娇这种事她自然也是会的。

“奶奶，彦西不就是想孝敬您嘛，您这还不让，下次您想吃什么，您告诉我，我也给您买回来。”

老太太顿时笑了，看着自己脚边一左一右两个孙女，倒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样子。

“奶奶知道，奶奶知道，知道你的心意的，快起来，地上多凉啊。”

—

下午老太太睡午觉，龙彦西便准备回去。

宅门口，南宅的马车就停在西宅的马车后面，看来龙彦南也要走了。

“彦西。”

龙彦西听见身后的声音，转头正对上龙彦南的眼。

“天气也不错，咱俩走走吧。”

两个宅子的马车一前一后缓步跟着，宅子的两位小姐走在前面，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虽没有陌生人那般疏离，但也丝毫看不出是表姐妹的亲近。

“作为姐姐，在北宅遇到这样的事，我们应该做的是帮助小北。”

龙彦南的话直截了当，语气中不带有一丝情感，刚才在池塘边的那些温柔早已不见。

“是啊，我这就是在尽姐姐的义务，帮助小北啊，她不会，姐姐就得手把手教她，我想如果四太太还在，也必然是这么做的。”龙彦西扬了扬头，捋顺着乌黑的头发，完全没了刚刚在池塘边坐在奶奶脚下撒娇的女孩模样，眼中的骄傲毫不遮掩。

龙彦南的脚步渐渐慢了，语速也放缓，可是话里却是从不曾见过的冷峻。

“教可以，但我要提醒你，教小北做事，并不是拿走北宅的东西。小北虽然年轻，但是并不傻，我可不希望因为现在这个阶段发生的这些事而伤了家人的感情。”

“呵~”

姐姐话中之意明显，但龙彦西却只是假笑着呵了声，甚至故作伤心地回道：“南姐，什么叫拿走北宅的东西呀？这些不都是龙家的嘛。唉，让你这么说，我还真是觉得有点伤感了呢，我可从没和姐姐妹妹分你分我，真没想到姐姐今天会和我说这话，彦西是真觉得有些伤感情。”

龙彦南的眼神平淡无波，可却透出寒冰般的淡漠。

她的脚步瞬间停了下来，惊得身后跟着的马车也立刻拉紧了缰绳。马儿匆忙地捣了几下步子，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龙彦南转过身，直接走向南宅的马车，下人赶紧掀起帘布，看着东家不带任何表情地蹬上车，赶紧驾车走了去。

车轮咕噜噜地碾过泥道，龙彦西仍站在原地，望着那马车颠颠簸簸地渐渐远去。

那张本就没有真意的笑脸早已经凝住变冷，漆黑的眸子中更是透着丝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