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馆这天是休息日,平时练拳的人来来往往,而今天却是冷清得很。
龙彦西来到正门,那拳馆大门有些老旧,其中一个叩门上的门环已经不见,只剩下铺首。
龙彦西握着那仅剩的一个门环,轻轻叩了两下,不见回应,她又使劲狠叩了几下,过了一会才听到里面有门开启的吱嘎声,紧接着是轻盈的脚步声,一个短发的女人打开了门。
“听说这里拳教的好,我想看看。”龙彦西朝女人微微一笑,说道。
开门的是姜城,此时拳馆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短发有些翘毛,身上搭的那件对襟薄衣也是随手扯来的,衣襟一高一低,胸前的盘扣只扣了三个,也明显系歪了。
龙彦西用右手握着左腕上的玉镯,在拳馆各个场地上来回走着,她看似在参观,可是视线余光确实始终落在姜城的身上。
虽不方便直接问对方性别,但是看到姜城那深深的眸子,高挺的鼻梁,脸部鲜明的线条轮廓,小臂露出麦色紧实的肌肉,龙彦西自然看得出她是个乾元,和龙彦东性别相同。
想到自家大姐围着丝巾遮着脸,走着后门离开这小拳馆,再想到面前这位扣子歪扭着、衣衫不整的短发女人,龙彦西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随便看了一圈,连课程也没问,价格也没问,龙彦西就要往门外走了。
“你到底学不学拳?”姜城跟在她身后,看着女人什么也不问,怎么也不像是个要学拳的人,没耐心地问道。
门已经被推开半扇,龙彦西回头朝姜城笑了下,倒是礼貌地点了下头:“我再考虑考虑,谢谢你带我参观。”
从拳馆出来,龙彦西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往刚刚让马车停靠的街角走去。
她低着头,心里盘算着刚刚看到的人和事,自觉着似乎是抓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都不经意地往上弯着,根本没注意到迎面走来一个人。
“西……西小姐好……”那道人影看龙彦西走过来,赶忙侧过身子,双手叠在身前,微微躬身朝龙彦西行了个礼。
龙彦西略微一惊,脚下稍微慢了点,朝欠身行礼的女孩看了过去。
她并不认识这女孩,虽然女孩低着头,见不到正脸,但也大概看出是个秀气好看的姑娘,面容似乎还有些清冷,这股冷劲倒显得有点高贵样。
可那又能怎样呢?就算平了奴籍,不照样是个下人嘛。
龙彦西太熟悉这些下人的套路了,龙家的人在崑西,尤其是城中那片繁华地区,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荒池这种偏僻地方的蛮人少有人认得。
不过作为龙家的人,她总是会在路上被人攀附问好,这些下人总想尽办法吸引她的注意。
在龙彦西看来,穷人总在做着被富贵人家捡走的美梦。
想到这些,龙彦西呵了一声,连个字都没留下,提着长裙裙摆,以免被这破地方的尘土弄脏,快步朝街角走去。
林轻一直保持着微微低头的样子,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荒池遇到龙彦西,更不知道龙彦西来这里做什么。
对于龙彦西她了解不多,四太太不喜欢西宅,所以北宅和西宅接触很少,龙彦西就更不会认识她。
但是以前仅有的几次接触,这位西小姐泼辣的性格和做事强硬的手段还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不过在龙彦西刚刚提起裙子时,林轻垂下的眼便落在了她的脚踝上。
那是一根红色的珊瑚链,龙彦西喜欢把那根链子戴在脚踝处,从林轻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是如此。
即使今天,龙彦西身着一身淡绿色的长裙,颜色些许冲突,她依然保持着这种穿戴。
从荒池往城中走的路上,龙彦西坐在马车里,越想刚刚发生的那些事越觉得妙,真是掩饰不住一脸的笑意。
若不是今日宋怀轲去了崑东,她定要找她好好喝一顿,再过个美夜良宵。
想到宋怀轲,龙彦西的心不自觉地柔了下来,连坐在马车上都往后靠了靠,她微眯着眼,半仰起头,轻轻咬着下唇,眉心微微频动着,似是忆起了某段缠绵缱绻。
马蹄在平板路上哒哒哒变得不再那么规律,车速渐渐慢下来。
龙彦西从甜美的回忆中回过神,她张开眼,刚刚还略显迷离的眸子立刻显出一丝精明。
她挺直了腰背,稍稍把长裙简单齐整了下,马车停稳,下人撩开车帘,扶着她下了车。
马车此时正停在一个大宅前,和龙家宅子的精致典雅不同,这宅子门宽墙高,连门口的门墩都比别家要大一圈,看得出宅主人自然是想显示出高大阔气的形象。
但这些龙彦西完全没有放在眼里,她站定朝那宅门看了看,便吩咐人上去传话了。
这是崑西另一家大户海家的宅子。
说到崑西的世家贵族,人们往往都会提到龙家和海家两个大家族,因为这两家在崑西占据了大量产业,财富规模无人能及。
可即使是和龙家放在一起并论,海家相较于龙家的体量,那少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龙家当初因为实在是家产过多,于是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宅子,加上龙老太太的老宅,一共有五个宅子。而海家也只有这一个宅子,规模也只有龙家宅子的三分之一不到。
所以即便这宅门再高再大,在龙彦西看来,不过是打肿脸装门面而已。
听说龙家来了人,海家的家主海明珀提着长衫衣摆,亲自迎了出来。
远远看那脚下的步子还挺快,可当从主楼走过来,渐渐能看清来者何人时,海明珀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龙彦西的手握着手中的真丝方帕,紧紧地攥着,她当然明白海明珀的这种态度是因为什么。
在龙家这代的四个孩子里,她的地位是最低的,只因为她的第二性别是中庸。
这是个在所有人看来都极其无用的性别,别说在崑西最大的龙家,在任何一个贵族世家,都没有过中庸性别的人继承家主之位。
海家人当然也是无利不尊,当那海明珀看清龙家来的人是西宅的龙彦西,便逐渐放缓的脚步,他扬起头,没了刚才赶着步子往外跑的模样,连动作里都充满着怠慢。
即使海家的地位比龙家相差巨大,可是这种性别的歧视仍然表现地淋漓尽致。
龙彦西站在门前,看着海明珀慢慢悠悠地走近,她的脸上虽然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可心里早已经气炸了。
她的指节都攥得发白,那耐不住拉扯的真丝帕子在紧紧抠着的手指中渐渐脱丝变形,上面好看的花鸟图案也扭曲地失了真。
龙彦西垂下头,唇角微微抽动着,浮出一丝冷笑。
她早晚要让这些轻视她的人都跪倒在她的脚边。
海家和龙家的缘分远不仅仅只是崑西两个世家贵族这么简单。
海明珀是海家这代的家主,他是个男性乾元。海家上一辈的人去世早,海明珀二十几岁就接过了家主之位,并且带着家里三个弟弟妹妹撑起了海家。
海明珀最小的妹妹海明珍是个坤泽,打小就和龙家东宅的龙彦东定了娃娃亲,这事当初还是龙老太太亲自定的亲事。
话说把自家的妹妹嫁给龙家这代的乾元,这让谁看都是海家占了龙家的便宜。
龙彦东相貌端庄,为人稳重,经商方面更是深得龙老太太亲传,是龙老太太最满意的孙女。
这如果龙彦东接了老太太的权,成了龙家这代的家主,那海家借着这嫁过去的妹妹的光,可就是和龙家强强联合,势必将成为崑西最大的佳话。
事情想的虽好,可这龙彦东都已经三十好几了,连海明珍今年也三十岁了,龙彦东却没有半点要迎娶海明珍的意思。
为此海家很生气,去东宅找了好多次,但那龙彦东就是没脱口,打着太极把这婚事一拖再拖。
眼看着自家小妹妹年纪越来越大,海家却敢怒不敢言,想闹又不能大闹,毕竟又碍于海家和龙家体量相差巨大,如果这事闹不成,和龙家翻了脸,那海家必然是吃不了兜着走;可如果闹成了,海明珍真嫁了过去,可是因为这婚事搞得磕磕绊绊丢人现眼的,龙彦东万一对海家怀恨在心,自家妹妹的日子也没法好过。
可更让海家发愁的,是这龙彦东既不说娶,也不说不娶。这样海明珍也不敢提前嫁人,万一先嫁了,那便成了海家悔婚,可海家又没法提撤掉这婚事,最后搞得海明珍三十岁的人了,天天在家跟哥哥姐姐哭声,说还不如不贪这便宜定这门亲事,说那龙彦东不是个好人。
可想当初,这婚事还是龙家那头老太太提出来的呢。
这场婚事简直成了横在海家喉咙里的那根鱼刺,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来,实在是难受极了。
把龙彦西接到了正厅,海明珀往中间的红木椅上一坐,招呼下人给龙彦西伺茶,男人往后仰着,慢吞吞地问道:“不知西小姐所来为何事?”
龙彦西自然不是第一次来海家,但是她随她大姐龙彦东来海家时,海家人是怎么礼待龙彦东的,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海明珀的语气里都透露出对她的轻慢。
不过龙彦西还是能沉得住气,她端着茶碗,悠悠地吹了几下茶,才抬起眼,看着海明珀说:“明珍小姐和我大姐的婚事,怕不是个死局吧?明珀兄难道就不想想办法让死局活起来?”
海明珀听闻此时,脸上立刻冷了下来:“我能不想吗?可是这事都多少年了,东小姐一声不吱,我们海家能怎么办?好赖倒是给个话啊。”
龙彦西轻轻笑了声,低头抿了口茶,说:“谁也不愿意做这坏人。”
这种话海明珀都听惯了。
“所以西小姐你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们海家就当是认栽了,就这么耗着,龙家也算是欠我们的。”
“明珀兄还真是有格局,这么耗着你就不怕明珍小姐恨你一辈子吗?”
龙彦西这话自是说到了海明珀的痛处,他喘着粗气,把茶碗狠狠地放在了桌子上。
“那你让我们海家怎么做!我只有明珍这么一个坤泽妹妹,谁不想她开开心心啊!可是这事谁来说理?东小姐不发话,老太太说了几次也没用,谁又能替我们海家继续去说这门亲事而去触碰你们龙家!”
听到海明珀动了气,龙彦西放下手中的茶碗,笑着看着眼前的男人:“明珀兄别生气,今天彦西过来可不是为了喝你一口茶然后惹你动怒的,我就是想问问明珀兄,如果有我来帮你说这件事,如果想那么个办法,让这盘死局活起来,而且还能帮着海家拿到这些年亏欠明珍小姐的一点补偿,明珀兄愿不愿意一试?”
海明珀眼睛瞬间一亮,他的嘴角动了动,默默凝视着眼前这位龙家女人。
虽然是个中庸的性别,但是海明珀倒是知道龙彦西是个极其玲珑、很有手腕的人,此时她能来和自己谈这事,看来她已经是有了些打算的。
这么多年,因为当初答应了老太太这门亲事,海明珀实在觉得自己亏欠小妹妹海明珍,别说赔偿,只要能让妹妹这事活起来,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笑意浮现在海明珀的脸上,他也不在仰着坐在那红木椅上,而是直挺起腰,抬手招呼起下人。
“这上的是什么破茶!不知道西小姐是贵客吗!给我换最好的茶来!”
龙彦西闻言微微笑起来,她垂着头,用那真丝方帕掂着指尖,轻轻擦在自己粉薄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