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彦东站在正厅和后院的交接处,和龙彦西聊着饲料厂的事。她神色轻松,这段时间海家再也没扰她,总算是解决了心头最大的一桩事。
姐妹俩说话的位置本是一处花廊,后来龙老太太喜好盆景,就把这里摆上了各式各样别具特色的盆栽小景。
相较于闷热的正厅,这里没有窗户,半封闭的长廊比较通风凉爽,既有老宅园丁细心种植布景的盆景看,又能看到后院的一片繁茂。
姐妹俩没说一会,就见虹姨从后院匆匆赶来。
“东小姐,西小姐……”虹姨脚下捣着碎步走进花廊,她捂着胸口,微微喘着。
只匀了几口气,她赶紧又说道:“小姐,老太太……让所有人……到后院去。”
正在和妹妹说话的龙彦东愣了愣,她和龙彦西互相对视了一下,又看向虹姨。
老太太刚去后院的时间不长,按照平日的习惯,此时或许还没有睡着,怎么又突然让大家都过去了呢?
不过虹姨的话就是奶奶的话,龙彦东自小在老太太身边长大,奶奶任何的话她都不敢怠慢,既然说的是“所有人”,她也不便再问是否只让龙家人过去。
于是龙彦东朝虹姨微微颔首,招呼了前厅的龙彦北、林轻和宋怀轲,一起往后院走去。
往后院走的路上,龙彦东看着和自己一样面带疑惑的龙彦西,又望了望走在前面的虹姨。
刚刚虹姨从后院赶过来通报时,脚步十分匆忙,可到了花廊,她通报的语气不是急,而是有些惊慌,连看向几位的眼神都在不断躲闪,似乎是不敢多说。
龙彦东觉得事情蹊跷,本想先问问虹姨究竟发生了什么,奶奶为何没有午休而是急着见大家,可妇人和刚刚来时一样,脚步极快,连几位小姐都不等一下,这反常的举动让龙彦东和龙彦西觉得更怪了。
跟着虹姨来到了后院的凉亭,几个人远远便看到龙老太太闭着眼,半躺在藤椅上。
即使老太太没有睁眼,可单从那往下垂拉的唇角,微微往中间聚集的眉头,也能看出来此时老太太完全没了刚刚吃饭时的好心情。
龙家的三个孙女站在前面,林轻和宋怀轲跟在她们身后,稍稍离了些距离。
这事情发生突然,虽然喊人的虹姨没说原因,但那表情,以及龙家姐妹三人的反应,林松二人也能看出来定不是什么好事,作为外人来到这样的场合似乎有些不妥,但既然来了,那还是站远点,以免让谁脸面上过不去。
虹姨放缓了步子,轻手轻脚回到老太太身边,她单膝蹲下,脸上的神情依然紧张,连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往更轻了些。
“老太太,她们来了。”
龙老太太闭着的眼睛微微动了动,眼皮往上抬起,让眼角的皱纹变得拥挤又深刻。
和中午寿宴那会儿的和蔼可亲不同,此时的老太太目光犀利,表情极其严肃。
她胳肘膊一晃,虹姨就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搀扶。老太太在藤椅上坐了起来,身形也不再佝偻,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三个孙女。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老了,腿脚不好,在这个宅子里出不去,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太说话的底气很足,单从语气语调上完全听不出这是位将到耄耋之年的老人。
听老太太这么一说,龙家的三个姐妹立刻都站直了身子。
龙彦西眼珠子转了转,偷偷瞅了瞅龙彦东,见龙彦东脸上虽然神情泰然,但眼里也透露着疑惑和不安,看来和她一样,同样不知道奶奶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动了气。
而妹妹龙彦北的表情更加茫然,小姑娘年轻,站在两位姐姐身边,连手都不知该放哪。
“奶奶,您有话……慢慢说……”龙彦西试探性地问了句。
“慢慢说慢慢说,我再慢慢说你们都能把我给气死!”龙老太太把手里攥着的薄毯往腿上一放,转头朝向龙彦北,严厉地问道,“小北,我问你,你北宅的粮仓收农民粮的时候,升溢损耗算多少?”
龙彦北身子一僵,看着奶奶凌厉的眼神,被问得有些发懵,她张了张嘴,过了一会才慢慢答道:“一、一百公斤升溢损耗是两公斤……”
“两公斤?”老太太提高了语调反问道,“你到收粮点看过吗?你看到收粮的时候,到底是怎么给那些卖粮的农民算得吗?”
龙彦北垂下了眼,没敢回答。
她倒是去看过收粮,可这个看,也只是在旁边看了个大概的过程,她看见农民一个个赶着牛车马车运来了粮,粮仓的人清点称秤,然后就给了农民钱,可具体是多钱收的,升溢损耗究竟又是多少,她并没有当场听到双方提到,也没有过问过,这每百公斤两公斤的升溢损耗都是下人汇报时说给她听的。
龙老太太使劲朝龙彦北的方向一丢,三页薄纸瞬间飘落在地上。
“你啊你!你去下面给我看看!人家……人家都告到我这来了!你那粮仓,一百公斤能给农民算到五公斤的升溢损耗!你这是在喝农民的血啊!”
龙彦北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惊诧地望着老太太,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赶紧把那散落的三张纸捡了起来。
只见三页纸上都写满了名字,字迹不一,每个名字上都按上了赤泥手印,而这纸上告的就是她北宅擅自大幅提高收粮的升溢损耗,损害了这些农民的利益,农民们只得通过这种方式发声,寻求公道。
龙彦北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几张纸,这是她第一次听说的数字,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农民一齐告发北宅,她的心里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一百公斤贪农民三公斤粮,咱们崑西在你那粮仓卖粮的人有多少!你知不知道!农民是靠天吃饭,今年还是丰收年,如果赶上收成不好的年岁,你也这么贪农民的钱吗!虽然你北宅这近一年来经营的不好,但是我们龙家,从来都不是这么做生意的!我们从来做的,都不是被人骂的买卖!”
龙彦北跪在地上,她垂着头,已经泪流满面。
她确实不知道下面到底是怎么操作的,可是能有那么多人同时告发,那满满三页的黑字签名和红色手印,代表的都是崑西农民的愤怒。
她羞愧无比,简直无地自容。
“你做生意,连具体的细节都不了解,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你真是要气死我!我对你抱有多少期望,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的孙女不该是这个样子!你是个乾元啊,可你连你母亲的一半都不如!你……你真的是太让我失望了。”
龙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虹姨想过来帮她顺顺气,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跪在面前哭红了眼的龙彦北,恼怒地说道:“龙家现在的这些家产,有一大半是当年我和你爷爷挣来的!别以为我现在老了,你们都能糊弄我,很多事要做成什么样子,哪里可以转空子,我比你们都清楚!你爷爷龙家的几个兄弟都做生意,可是那些人死的死,破产的破产,只有我们这一支存活了下来,并且做到了现在这个规模,为什么?因为我们从来就不是靠钻那些空子来获得利益的!空子钻多了,自己的地基就都是孔了,这个家的根基就没了!咳咳……咳咳咳……”
说到怒不可遏时,龙老太太忍不住咳了起来,虹姨赶紧上前给老太太拍拍背,龙彦东龙彦西都露出担心的神态。
龙老太太喝了口茶,这才止了咳,慢慢恢复的气息。她摆摆手,示意她们自己没事。
看着面前这没出息的孙女,龙老太太表情凝重,她闭目仰头了好久好久,像是想通了什么,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龙彦北,我告诉你……”
老太太直接喊着小孙女的全名,可是目光中似乎已经没有了原先那般疼爱和期望,她不再看向孙女,而是偏过头,落寞地望着旁边那片鹅毛竹林。
“如果北宅的产业你管不好,就交出来,让你的姐姐们去管,别因为你的无能,把龙家辛辛苦苦挣来的产业都败坏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