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宅正被倒春寒困扰时,东宅也遇到了大麻烦。
春季正值播种生养之季,农家饲养幼畜,正是饲料产出旺季,可当龙彦东同往年一样,向原料卖家采买第二批饲草原料时,却一夜之间变了价,苜蓿、油枯价升三倍有余。
饲草原料腾贵,产出的饲料理应随之提价,可海家饲料非但维持了原价,还给与采买量大者削价。
商家竞争乃常事,龙彦东想到前一年海家便处处与东宅作对,此时原料高涨却死撑价格,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伎俩只为了抢下东宅主顾。海家家底没龙家丰厚,龙彦东料想海家这种自残的方式撑不了多久,于是她紧着库存原料加工,一边观望原料价格,也密切关注海家动向。
可眼看过了清明,海家那边仍低价售卖,原料油枯的价格却节节攀升,甚至原先的卖家手中已无油枯可卖,而东宅的仓房也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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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春意雅景的怡景阁御静轩中,檀香袅袅,一位男伶盘坐于琴台上,轻手抚琴,为屋内两位客人演奏。
龙彦东与对面谭家家主谭孟笙说了几句,她陪着笑,神态殷勤抬手举杯,自是要敬谭孟笙,可谭孟笙只是坐着,皮笑肉不笑,手却一动不动,龙彦东有些尴尬,但还是点头,自己一饮为敬。
对面的谭孟笙只是玩味地看了看杯中酒,面带微笑,始终未曾碰杯。
龙彦东心里压着火,这谭家在崑西世家中根本排不上号,不过是养了些油农,靠倒卖那油枯挣钱。以往都是谭孟笙求着她采买油枯,说了不知多少感恩戴德的话,可现在,油枯价格腾贵,低头哈腰的谭孟笙竟摆起架子,在普通酒楼饭庄请他他不去,偏让龙彦东到崑西最雅致的怡景阁设宴请,还要点个伶人陪玩弹曲儿。
现在曲儿听了,饭菜上了,酒也倒了,龙彦东自己连敬了好几杯,可那谭孟笙却是一口不喝,酒杯都不碰,一点面子不给。
龙彦东恨得牙根痒痒,知道谭孟笙这小门小户之人就是这嘴脸,可现在她没法和这人计较,毕竟谭家还有油枯可卖。
龙彦东隐住情绪,挤出个笑,道:“谭家主,我知道现下油枯价高,可你说的这价已是以往四倍有余,未免也太高了,真不能再谈?事事都来日方长,我东宅和你谭家哪是只有这一笔买卖?”
龙彦东心底暗骂谭孟笙贪得无厌,可她再恨也没法直言,连语气情绪都得控制。
可谭孟笙却摊摊手,一脸无奈地说:“东小姐,你这就言重了,不是我不给东小姐面子随意抬价,但物稀价高的道理你比我更懂,如今油枯紧俏,市面上哪能买得到?就算能买到也定比我谭家的贵。我啊,这还是看在东小姐多年帮衬我谭家,才特意留了些,若是东小姐要,那就按这价,若东小姐不要,那谭某也没法子喽。”
谭孟笙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好似惋惜龙彦东不领他的情。
见龙彦东不语,他也不再说话了,而是转头看向那弹琴的伶人,眼神慢慢随着伶人指尖的节奏变得漂浮,唇边渐渐荡起笑意。
抚琴之人是一名男性坤泽,十四五的年纪,相貌阴柔俊美,谭孟笙家中的几位陪床下人都是男性坤泽,这次怡景阁龙彦东做东宴请,谭孟笙不但要好吃好喝,还特意从众伶人中挑了这位少年,现下看来从长相到琴技都和他口味。
谭孟笙摇头晃脑地听乐瞧人,龙彦东却对他龌龊的眼神心生反感,她不知谭家究竟是授了谁的意敢这么坐地起价,那人定是给了谭家非常多的好处和承诺,否则谭孟笙再傻也不敢为了这一单买卖说出这样的话,这分明就是和龙家结仇。
而事实确实是市上并没有更低价的油枯了,今日龙彦东也安排姜禾去见崑南的王家,但王家情况龙彦东了解一二,以王家以往的态度,恐怕还不及这猥琐的谭孟笙。
龙彦东正心中憋闷,对面的谭孟笙却突然站起身,晃着脑袋如起舞般走到那伶人旁边,他扯着袍角一屁股在琴台边坐下,眼神更是轻浮,没坐一会,谭孟笙竟抬起手,朝那男伶秀气白皙的脸上摸去。
那男伶想必头一次遇到这种客人,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不敢躲也不能应,琴声随着少年僵硬的身体戛然而止。
看到这,龙彦东的拳头已经攥紧,她望了一眼谭孟笙未碰的那杯酒,听着那边少年发出的阵阵闷哼,冷笑一声,充满鄙夷地说:“谭家主的好意彦东心领了。”
说罢龙彦东起身跨步,朝御静轩外走去。
谭家下人从门外进来时,自家家主谭孟笙已将那小男伶搂入怀中,正揽着少年发抖的身子,往少年水润涨红的脸颊上凑。
“家、家主,东小姐走了……”下人瞧着谭孟笙的脸色,见他心情不错,不想打扰,但还是提醒道:“东小姐走时神色十分不悦,恐怕这东宅的生意……咱……做不成了……”
谭孟笙充耳不闻,整个人依旧伏在少年身上,亲昵了好一阵,直到少年面如赤虾,谭孟笙才咯咯笑着抬起头,毫不在意地对下人说:“做不成便做不成,谭家以后有贵人相靠,再也不必低三下四求她龙彦东了,我真是装够了孙子,难得这龙彦东花钱,我不得好好享受享受。况且这龙家东宅……呵呵……”
谭孟笙留下半句话没出口。
下人见谭孟笙像逗一只小兽一样继续玩逗着怀里的小男伶,双手也开始在少年身上摩挲,赶紧知趣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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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龙彦东对崑南王家那边的结果早有预料,可当她听说王家竟将油枯价格抬了五倍时,她还是愤怒地一把将桌上的茶碗横扫下去,茶碗在地面上碎成几瓣,润白的瓷片喷溅着落在各处。
姜禾和管家阿熹躬身在旁,下人们也都纷纷离开偏厅,远远地不敢发出任何响动,整个东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龙彦东合上眼,想了想刚刚姜禾说的库存情况和现状,长叹口气,没形没骨地瘫在椅子上。
前一年和海家的竞争让龙彦东颇为苦恼,为了保住最大主顾刘家,她不得不忍痛让出几分利,虽然刘家生猪饲养量大,可算下来获利其实并没多少。
今年刘家扩大了规模,乳猪更多,饲料需求更大,可原料价格却如炸开的炮竹一样升了天,这时如果硬要保住刘家的买卖,用不上半年东宅就会被拖垮。
可若是放弃刘家,海家势必会拿下刘家的生意。
龙彦东已经不去想海家如今是否是硬撑,这些日子从那些原料卖家的态度中,她早就看出,饲草原料价格并非什么物稀价贵,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海家能以原价售卖,必然先一步存了充足原料,可海家几分几两龙彦东还是了解的,海家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东宅就动用全部家底,而且原料市场之大,涉及人员之多,能操纵之人必然拥有相当巨大的财力和人脉,海家兄妹或许会借白鹤之名笼络这些人,但他们又怎么在短短时间内聚集这样多的财富呢?
龙彦东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现下,她实在没空去探究事情背后的根源,眼前还有更棘手的事。
东宅饲料质好量足,一直把持着崑西府军马饲料生意,也早已定好价格。因为东宅垄断此生意,之前从未考虑有人会哄抬原料价格。
可现在专供军马饲料的原料苜蓿价格奇高,白鹤发觉问题后前几天邀龙彦东一同到崑西府,在众官面前提出此事,意在让各位知晓价格问题,知晓东宅面临的困难,可众官却纷纷以契约已定为由坚持维持原价,并且表示龙家负责军马饲料十余年,已从中获利甚多,物稀价高是商场规律,此次价格波动由龙家承担无可厚非,崑西府岂能用民税为龙家买单?
白鹤虽为崑西府丞,但府衙毕竟不是她一言堂,尤其有人拿“民税”说事,此言一出她便什么都无法多说,只能惋惜又无奈地看着龙彦东。
龙彦东微笑感谢了白鹤,她自然领会白鹤的好意,在府丞这个位置上,白鹤始终不偏不倚,能做到这样已经是为东宅做了最大争取。
虽然谭孟笙和崑南王家的态度让龙彦东愤怒,但她并没颓废太久,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她就坐直身子,眼神也从刚刚的涣散茫然恢复犀利。
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她这些年见得不少,以前年少的她也见过龙四通过极端手段获得了崑西全部的棉田,以此打下龙家崑西第一大家的坚实基础,当时她只觉得龙四太太手段高超胆识过人,却不知那失去棉田的李家封家是什么模样。
而李家、封家失了棉田也没一蹶不振,龙四协助他们做起其他买卖,两家和龙家也没因此结仇。
现在,虽然龙彦东不知道整件事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可海家这刀举了起来,她无论如何都得接,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东宅没被彻底挖空,她总能在绝境中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