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舒遇刺了?”图南讶异的看着手上最新的邸报。“雨师国的首席还能被刺杀身亡?”
诚然,国家领导人被刺杀身亡不是稀奇事,尤其是世袭制国家,因为社会矛盾格外尖锐,不论皇帝如何粉饰自己的王权,哪怕号称天子,都无法改变本质。
大家推举你,你就是老大,可不是你是老大,大家就得推举你。
这个问题也不止存在世袭君主制国家,而是存在于所有国家,只不过长生种因为寿命与繁衍能力的关系,短期容错值较低,倒逼社会形态进化,社会矛盾存在,但没那么尖锐,便不容易发生国家领导遇刺身亡的事。
雨师国主体人口是人族,但与龙族共同形成的共生社会,以及禅让制,即便社会矛盾激化,光明正大通过规则将楚舒踹下台不是更有性价比?
更别提首席的安保力量中还有龙族存在,怎么算都是踹下台比刺杀成功率高,算起来,雨师国超过一千年的历史中,这是第一次有首席遇刺身亡。
五郎道:“是不是有龙族参与?”
图南更不解。“龙族刺杀她做什么?她能成为首席,本身就代表龙族是支持她的。”
一共十七张票,十二张在龙族手里,龙族内部不达成一致,人族长老可做不了首席。
五郎推测道:“说不定龙族内部也产生了分歧?虽然龙族建立雨师国时是原始社会形态,但与人族千载共生,人族受到龙族影响,龙族又何尝没有受到人族影响?人心会变,龙心难道不会?而且就算龙心不变,也别忘了龙族与人族终究不是一个族群,而楚舒在位以来干的事,她真的做到了一视同仁,不论官宦工匠商贾都受到酷烈的压迫,人口基数大幅萎缩....”
图南道:“脱产群体人口的萎缩是因为盈余粮食减少,供养不起那么多脱产人口,官宦与商贾要吃好米好肉,一斤精米需要消耗好几斤粮食,而肉,一斤鸡肉平均消耗两到三斤粮食,一斤豚肉需消耗三四斤粮食,再加上钱多了浪费起来不心疼的问题,这两个群体一顿饭消耗的粮食够平民生存至少三五天。而工匠,这个群体倒是不吃好米好肉,只吃粝米,但架不住他们的工作费体力,吃得伙食差,但量大,一顿饭吃的量是农人至少一倍。冷期粮食减产,若不想办法减少对盈余粮食的消耗,等着全民大逃杀吧。”
五郎点头。“被迫消费降级与被迫沦为农人的人们会愤怒的问,凭什么被牺牲的是我?楚舒会理会他们的愤怒吗?”
图南答:“落子无悔。”
不论是谁处在楚舒那个位置上都不会理会被牺牲者的愤怒,往前看,往前走,不论脚下踩着多少尸骨,既然选择迈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前功尽弃。
五郎道:“在得罪中上层的同时,她还在对外扩张,打了一场又一场大战,不脱产的农业人口也在这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走向破产。虽然她近几岁已调整政策,与民生息,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就能让农业人口缓过这一口气,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刺杀她,一旦错过这个窗口,就没机会了。”
图南道:“可她的任期也快到了....龙族该不会有龙想让她连任吧?”
虽然雨师国的首席接替规则里不允许连任,但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雨师国国祚千年也意味着千年积累的矛盾,这种情况下,适当放宽一条规则不是不可能。
五郎点头。
图南放下邸报。“我明白了,她死得不冤。”
农业人口会随着休养生息的政策得到喘息,但非农业人口绝不会在楚舒的统治下恢复过去的生活,不继续消费降级都该谢天谢地。
盈余粮食的数量是无解难题,而楚舒绝不会答应对农业人口竭泽而渔榨取更多盈余粮食。
对农业人口的竭泽而渔确实能榨取更多盈余粮食,维持现有的脱产人口规模,但农业人口也会在竭泽而渔下大规模生态灭绝,一旦农业人口大规模生态灭绝,那国家要头疼的就不是盈余粮食减少,需要消费降级,而是盈余粮食断炊与大规模农民起义。
五郎感慨道:“从这方面来看,感觉还是海洋渔业更靠谱,一名渔业人口生产的食物够养活至少二三十脱产者。”
图南道:“鱼瘟一来,立刻死一大片,大面积饥/荒。”
畜牧业不好吗?
太好了,但是——
畜牧业不出问题则已,一出问题就是大问题,一点不像农业,就算风不调雨不顺,大概率欠收而非颗粒无收,而畜牧业,随便出点问题都是颗粒无收。而且农作物再怎么滋生疫病都不会传染智慧生物(至少不会传染纯粹的动物),而养殖的动物滋生疫病是能传染饲主的,历史上多少大流行是通过动物传播给智慧生物。
但凡海洋牧业不是这么坑,鲛人都不至于绞尽脑汁去统治于自己的生理构造而言水土不服的陆地。
五郎沉默的埋头收拾行囊。
图南继续往下看邸报。
“雨师国遣使去兕国,但被兕国海关阻拦,这什么情况?”
“吉光国铸造了一批铜钱,个大足重,有三铢重,这是想走出口铜钱路线吗?”
铜钱毕竟是金属钱币,铸得太大,含铜量太高,就是国家吃亏,图南记得十洲七洋诸国官方铸造铜钱,普遍重一到两铢,若是劣钱,重量则更轻,有半铢的,也有轻得入水而不沉的。
至于含铜量,每个发行金属货币的国家,其钱币中的含铜量都是一代比一代少。没办法,含铜量下降,面额却不变,太赚了,没有统治者能拒绝这样的敛财妙方——虽然氓庶会按含铜量来认铜钱的购买力,但统治者手里的刀也不是摆着看的,因而统治者花钱买东西,氓庶得老老实实认面额而非含铜量。
吉光国若是走出口铜钱路线,足以在市面上大杀四方。
将邸报看完,图南撸起袖子准备收拾行囊,发现五郎已经将需要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惊喜的捧着五郎的脸亲了一口。
“五郎真厉害。”
五郎并不高兴。“你不能再等等吗?等我去帝都时,我们一起走。”
图南无语。“你也对自己的封地上点心吧,离开帝都这么久,你就没回过自己的封地。”
“你不想故地重游?”
“想,但我离开帝都这么久,我无法想像帝都有多少公文在等着我。”
虽然美人很美,但堆积成山且越堆越多的公文更可怕。
提上行囊,乘坐牛车前往码头,下车后热情的将五郎亲到害羞做为道别,图南才乘上一座海市前往帝都。
不同于如移动城邑般的鲸船哪里有生意就往哪跑,航线随时根据情况变动,海国的海市雷打不动的按着规划好的路线,准时准点(误差不会超过一日)往来海国不同邑郡。
也因为海市的这种规划,没有能力组建船队的小型商队才能经营跨郡生意。
修建在溟鼋背上的海市与其说集市,不如说是一座超大型仓库。
图南坐在五层高的货栈上看看溟鼋背上往来的商贾,再看看溟鼋游弋留下的白色痕迹若有所思。“感觉海市更接近大型草市,只是草市里的小贩都是乡里的农人,农人将自家制作的农副产品拿到草市上卖,换取货币缴纳杂税。而海市则是郡县级的商贾收集当地特产拿到海市上交易,亦或是跟着海市去其它地方售卖,但大多还是去帝都,帝都做为一国心脏,也汇聚一国之财富,财富多,买家多,可是这样的贸易能惠及的人能有多少呢?”
铜钟响起三声,提示前方有大风浪,提醒所有人回到室内,避免被风吹走。
图南赶紧跑下货栈,跑到供人员避雨避风浪的一楼。
门窗砰砰砰关死,从呼啸的风声与密集的雨声不难看出风浪之大,但溟鼋体型更惊人,即便飓风也吹不动如此庞大的生物。
因此溟鼋之上的海市摇摇晃晃,却始终没倒下。
图南与商贾们一边吃橘子与咸鱼——海市赶路期间不允许生火,只能吃冷食——一边闲聊,聊了一会便感觉不对。
咽下一瓣橘子,图南好奇的问:“布匹行情很火吗?怎么你们十个至少七个是布商?”
“也不是很火,布匹一直都很火,人活着就得吃饭穿衣....”商贾看了眼图南的耳鳍,想起这些鲛人在海里那穿了跟没穿两样的服饰,补充道。“至少陆地生物需要从头到尾穿上衣服,只是以前布匹少,价格又贵,很多人买得少。但近些岁海洋沤麻池修建数座,海洋沤麻池可比陆地上的水池沤麻方便,沤的葛麻多了,线也就多了,线多了,织的布便多了,布多了,价格也低了,买得人多,布商才多起来。”
图南恍然,默默在心里为南河点蜡。
纺织业的连锁反应不仅没完还在扩大呢,难怪铸币司造钱的刀都快划出火花了,通货紧缩的问题都没解决。
造钱可不是随便造更多钱就够了,需要估算市场对钱币的需求,不然发行多了就变成国家下场对氓庶的抢劫。
估算出对钱币的需求后,对贝钱与玳瑁钱的比例也要进行计算。
一枚玳瑁钱当一百枚贝钱,两种钱不论发行少了还是多了,都会让氓庶的生活变得不方便。
葛麻织的土布大户人家是不穿的,穿葛麻的都是中下层家庭,这些家庭常用的钱都是贝钱,这意味着海国民间如今对贝钱的需求增了不知多少倍。
虽然贝钱不是金属,成本很低,但造贝钱的贝是天然海贝,海贝生长也需要饲料与时间。
不过,沤麻省事了,纺线与织布仍旧需要大量人手,而且市场大了,必定会孕育更多脱产织工,甚至织工会分化出专门纺线的纺线工....图南将一瓣橘子送进嘴里。
“但布匹再怎么降价,能买得起的人家也就那些,海洋沤麻池产那么多麻,海国的市场会不会吃不下?”
“那就运去国外,国外没有海洋沤麻池,布价没我们便宜,我们的布比国外的本土布更受欢迎。”
图南回忆了下过往邸报,确定没有哪条新闻提到国外对此做出啥反应。
不同于商贸格外发达的海国,大部分国家的农人家庭种地是为了缴税与口粮,额外的经济收益来自织布,被海国布这么一冲击,可以预见会有多少农人家庭破产。
统治者不可能不做出反应,要么是卖的布还不够多,破产的农人家庭不多,还没引起注意,要么是国家腐朽,无法做出反应,还有一种可能则是,官方下场买布推波助澜,结合诸国禁止粮食出口的政策,等着看海国好戏。
纺织业对体力的消耗比之农业不遑多让,据图南所知,织布只要熟练,没有光亮也可以织,尤其是工艺简单的土布,一名脱产织女一日纺织七个时辰,只吃粮食,不吃肉,一日需消耗三到四斤粮食。
图南做出好奇的姿态向布商们聊起葛麻布贸易背后的纺织业,越聊越不想回帝都。
纺织业发展得也太好了,光婆罗郡的职业织工都超过了一万人,但这只是婆罗郡一地,职业织工正在蔓延。
这些日渐增长的脱产人口带来的粮食压力肯定会压到大司农头上。
她回帝都哪是复工,分明是羊入虎口。
不由得,图南放慢了回帝都的速度,以一种能拖一天绝不早一刻的乌龟速度往帝都爬,慢吞吞爬了三个月才爬到元洲南方的朱雀海。
然而,帝都派了一队人马来找她,架着她上了专门的旗鱼车,以一个时辰四百里的速度,换鱼不换人,不到五天便将她架到文鳐岛。
才到文鳐岛,便是迎头“惊喜”。
三天没休息的南河一脸不悦的看着神清气爽的图南:“根据最新人口普查与统计,海国陆地生物如今的人口是五千零二十一万,农业人口(半农半工也是农业人口)与非农业人口(完全不种地)的比例达到了84:16,比十二岁前增加了百分之二。”
图南侧目。“百分之二?织工人口增加了这么多?”
“不全是织工,织工脱产后,衣食住行需要其它行业提供,也带动了其它行业。”
图南哦了声。“这样啊。”
南河继续道:“小冰期粮食减产,盈余粮食锐减,非农业人口却增加这么多,大司农如何有闲心游山玩水?”
图南理直气壮:“我又变不出粮食,急也没用,何不放宽心态?”
“你是大司农,可以变不出粮食,但不能对国中粮食缺口视若无睹。”
南河更加理直气壮:“我之前一直在寿麻之地,有心无力。”
“你如今回来了,你对国朝当前的困难有什么想法?”
图南想了想,道:“要不从其它国家买粮食?用黄金买,黄金在陆地上是硬通货,狠砸黄金,没什么买不到。”
南河道:“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国家领导都不会允许国中粮食大宗出口,尤其是冷期时。”
短生种虽然寿命短,没挨过小冰期的毒打,但不代表人傻。
这颗星球上那么多长生种,稍微关注一下长生种的历史便会发现小冰期的存在。
图南:“若统治者足够昏聩,或是统治者脑子正常,但已经失去对国的控制,就算不想,也无法阻止呢?”
南河:“若是小国,人少地狭,榨干所有粮食也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想通过买粮满足我们日益增长粮食缺口,那么卖家必须是大国,人多地广粮食多,但这样的大国若能大宗出口粮食,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国家的统治已腐朽到农民起义不远矣,新朝很快就会建立,绝不会允许外国掠夺他们的粮食。”
图南:“但在旧朝灭亡,新朝建立前这个窗口期可以买到粮食,能买多少是多少,虽然治不了本,但可以治标,解一时之急。”
至于被买走粮食的国家会有多少人饿死,图南只能表示要怪就怪统治者太无能。
南河若有所思。“解一时之急后呢?”
图南试探的问:“增加工商业税赋?”
南河指出问题:“我们可以加税,商人也可以涨价。”
“涨价之后买的人就少了,买得人少了,需要生产的货就少了,需要生产的货少了,工商业人口便会萎缩,工商业人口萎缩,对盈余粮食的需求便会减少。”
南河由衷道:“够缺德。”
图南努力保持微笑。
这么个搞法,经济上的后果必定哀鸿遍野,能不缺德吗?
南河道:“但商人还可以对外出口,十洲七洋那么多国家,即便是每个国家能容忍的进口量少,全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
而海国的海贸非常方便,以前这是优势,在此刻成了要命的弊端。
图南道:“只要加税加得够多,布也能变成奢侈品,如何能打败其它国家的本土布?”
何况其它国家为了保护本土农人家庭的经济,也会提高关税。
“加税太多,海国臣民也会穿不起衣服。”
“出口要加税,本土正常税?”
“有种贸易叫走私。”
图南:“....”
“没别的想法了?”
图南艰难道:“大力发展海洋牧业,利用圈养养殖更多鱼群。”
“生物密度一旦上去,便会滋生疫病,草原上畜牧业发达,牲畜每岁都会传染疫病给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而在海洋里,鱼群滋生的疫病也会传染给鲛人。”
图南道:“我知道,所以我一开始没提这个。”
鱼瘟一旦滋生,首当其冲的就是鲛人。
海中每次闹鱼瘟都会死不少鲛人,为了避免鲛人人口大规模损失,海国每年海洋防疫治疫占了财政支出百分之十一,仅次于军费支出。
若是将鱼群圈养大规模推广,海洋防疫治疫的支出碾压军费支出不是梦。
若只是财政支出暴增问题那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鲛人人口基数在大流行中跳崖式下降。
南河思考片刻,做出决断:“先买粮和加税。”
实在不行还可以发动战争,消耗陆地人口并增加土地,土地与农业人口多了,能盘剥到的盈余粮食也会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