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回雪静静跪着,似是无可辩解,关皇后眼中闪过快意,继续道:“祝家清贵重礼,你在祝太傅膝下长大,若非今日证据确凿,本宫当真难以相信是你所为。身为皇家妇,却著书立说,任由自己的笔迹墨宝流到民间,实在太不像话!”
祝回雪虽与家族不亲厚,却不能忍受旁人议论辱没自己的祖父,抬起头道:“是妾身难以抛却旧日喜好,才暗自写书在民间售卖,祝家绝无一人知晓,望皇后明察。”
说完,她俯身谢罪,弯腰叩了下去。
她努力为自己辩白,奈何关皇后今日打定主意,岂会轻易放过她。
“究竟知不知晓,还要查过才知道。你若只是写些杂谈游记也就罢了,就怕不止于此,要知道有些书生骚客凭借纸笔谋生,倘若心怀鬼胎对当世不满,肆意散播舆论谣言,那笔便不再是笔,而成刀枪利剑了。”
终于说到关键之处,关皇后一副沉怒的神情,质问道:“我问你,你做此等不入流的事,晋王是否也参与其中?”
她言辞巧妙,看似是嫡母对小辈的忧心劝诫,实际上却是要借题发挥放大她的罪名,而且把虞静延和王府卷进来。祝回雪反应过来,心中当即警铃大作:“妾身所写清清白白,只是作为喜好打发时间,从无插手或左右政事之举。此事无关晋王,皇后要降罪,就请发落妾身,莫要牵连无辜之人!”
见她强硬,关皇后也不再伪装慈爱,冷笑道:“晋王府与玉京城中多家书肆早有往来,你身在后宅,没有晋王帮衬如何能面面俱到!你们以书作掩护扰乱舆情,为自己和姜家谋利造势,本宫早已查得一清二楚,来人!”
她们事先买走一批书,早就在里面写下关系政局党争的谋逆言论,足够以假乱真。陛下今日出宫为姜氏祭灵扫墓,到现在还没回来,她把这些“证据”昭告天下,对晋王府将是致命的打击,不论朝廷百官的支持还是百姓民心,虞静延都将彻底失去。
关皇后话音一落,宫人立刻会意出殿去拿物证,岂料片刻过后,一个小太监面色惨白地回来,抖着声音回禀:“娘娘,那些书原本好好的,不知何时被歹人偷走,不、不见了……”
这样的意外令众人始料未及,但坤宁宫上下皆严阵以待,怎会出此纰漏!关皇后怒不可遏,喝道:“没用的东西,再去找!”
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应声后慌忙奔了出去。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宫人面露欣喜回来:“娘娘,找到了,找到了!”
关皇后的暴怒顿时消去了一半,二话不说接过送来的几本书,尽管仍顾忌着中宫皇后“明察秋毫”的公正立场,但一想到晋王府大势将去,还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几分兴奋。她急切地翻开书页,仔细查看过后,脸色却变了——书中内容简单无奇,除了游览山河美景的杂谈记录,其他什么都没有。
这根本不是她们提前准备好的证据!
关皇后惊疑不定,神情也因急怒变得狰狞:“怎么回事?!先前本宫看到的分明——”
“皇后想看到什么,谋逆密函,还是讨伐檄文?”
一道阴沉冰冷的声音自外殿响起,让在场众人抖了抖,祝回雪也僵住了,意外地回头望去。关皇后面上的戾气还没来得及掩盖,虞静延已然越过殿门外的层层守卫,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一向礼数周全,这次却来势汹汹,不像往常一样,行礼时连头都没有低一下,也不等上首之人有没有叫起便放下手,根本看不出半分恭敬之意。眼见下方立着的人毫无慌张,关皇后顿时明白了,她派人备好的那些书,怕是被人提前调包了!
既然现在没有证据,那就无法兴师问罪,只能退而求其次。她忍着怒气,道:“晋王来得正好,本宫也想问问你,究竟是如何管束的自家王妃?”
坤宁宫众人守在两边,来自晋王府的护卫也跟在主子身后,无声与之对峙。虞静延不见惧色:“王妃写作的事,我从始至终都知情。既然她喜欢,我便不该扫兴阻拦,皇后宫务繁忙,连小辈的私事都要插手吗?”
大庭广众下被人如此顶撞,关皇后脸色铁青:“你别忘了,本宫仍是你的嫡母!依本宫看,你放任她肆意妄为,是否借其之便为政事谋划还未可知!”
虞静延盯着她:“谣言可畏,皇后尚未拿出证据来,就空口白牙猜疑我们夫妇,究竟意图为何?”
两方势同水火已久,但还是第一次如此剑拔弩张,把矛盾摆在了明面上。关皇后失了脸面,厉声道:“你放肆!”
虞静延不理会,转身去扶还跪着的祝回雪:“起来。”
分外紧张的环境里,祝回雪被拉了起来,有些不安地望向面前人,提醒他不要与坤宁宫闹得太难看。虞静延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转过身去。
上首之人怒目而视,虞静延径自蹲下身捡起一本书,掸落沾上的灰尘,黑沉的眸子不躲不闪迎上关皇后的目光:“这些书是她的心血,以后也会继续写下去。皇后怀疑我狼子野心,趁此机会做有违朝政的恶事,大可搜集证据直接上禀父皇,可若有人捏造是非妄图陷害,我亦不会忍让半分。”
说完,虞静延拉起祝回雪,就这么打算离开。关皇后恨得咬牙切齿,站起身来:“身为女子理应安分守己,祝氏是天家命妇,皇子正妃,岂能任由自己的笔迹在民间流转!本宫看你是疯魔了——”
耐心耗尽,虞静延眼神陡厉,旋即声音抬高:“父皇逐鹿天下之时身为诸侯,封赐荫及家中女眷,是时姜夫人亦属皇家命妇,依然可以经营自己的铺面,直至仙逝民间生意方止。如今王妃依照喜好著书写作,一无暴露身份,二无肆意敛财,三无干涉政事,皇后觉得哪里不妥?”
这么多年过去,姜夫人始终是皇后心里的一根刺,宫中无人不知,今日晋王竟没了顾忌,为庇护晋王妃不惜搬出亡母!
坤宁宫宫人无不大惊失色,慌忙看向主子,果然见关皇后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
诚然,若以传统女德女训作为标准,晋王妃所为确实有失礼数,何况身在这规矩森严的皇家。皇后是天下国母,即便没有所谓“谋逆”的证据,下令处罚也是说得过去的,偏偏今日晋王及时赶到,态度格外强硬不说,还搬出了故去姜夫人的旧事。
陛下思念元妻,现在有了这番说辞,他的态度便难说了。如此,关皇后若再想发落晋王妃,不仅显得她不满姜夫人昔日行事,对待小辈严苛,还会损伤她贤后的名声。
关皇后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就在场面僵住之际,虞静延被身后的人拽了拽衣袖,劝阻的意味明显。
他是皇子,虽不用称关氏一声“母后”,但也应顾及几分皇家颜面,莫要闹得太大,否则等关家的拥趸反应过来,就算他毫无错处,也要被扣一个不敬尊长的罪名。
虞静延握拳的手骨微微泛白,攥紧又松开,最终敛下情绪:“待父皇回宫,我会亲自带王妃面圣坦白,书卷悉数上呈,定让父皇亲眼看清晋王府有无谋逆之嫌,就不劳皇后费心了。”
他象征性地揖了揖手,不等皇后说话,转身向殿外离去。
满室都是坤宁宫的宫人,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纷纷低着头,向两侧退开让出道路。
祝回雪眸中微动,手指不自禁蜷了蜷,却始终被他“不合规矩”地坚定握着,随着他穿过沉默而拥挤的人墙,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她离经叛道,她不遵闺训。重重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她想要知难而退,最后忍受一次挫折就飞出这华贵的金丝笼,可是……
可是,他却还是来了,在她以为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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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郊外,一辆宽阔考究的马车沿官道缓缓行进,上百名暗卫远远缀在后面保护,昭示着车中人身份地位的不简单。直至马车进城,驶入一处不起眼的院落,暗卫得令退下,无声隐入夜色。
夜空寂静,乌云悄然掩住月色。小院中,三四个身着官袍的男人黑压压跪在地上,那马车早已停下,坐在里面的人却并未下车,只是由人掀开帘子,无声垂视着几人。
为首的官员知道时间不多,于是不敢耽搁,低首向马车中的人禀报:“今日南江使团绕路兰县,储君郁沧邀约三殿下,在一处酒楼见了面,但离去时脸色不佳。料想三殿下情绪难抑,谈话并不愉快。”
“是‘邀约’,还是逼迫?”
声音沉厚有力,散放着上位者浑然天成的威严,正是虞帝。听着臣子明显带有重点倾向的陈述,他面上波澜不惊,坐在车中抿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