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中毒那天,秦灼的妹妹秦温吉送来一篮新鲜荔枝。
竹篮澄黄,荔枝带露,闪射粉红光芒,滴滴如同水晶。秦灼多少年不吃这个,便剥给萧恒。
清晨,荔枝吃下。晌午,萧恒吐血。
第一口血从胃部上涌时,萧恒顷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怕吓到秦灼,吞咽一下,秦灼已皱起眉头,贴手摸他的脸,问:“怎么了,这么一头的汗。”
萧恒要讲话,血在口中存不住,还是吐出来一口。颜色发黑,显然是毒。他在自己破碎的葡萄汁液般的血迹里,看到秦灼惊惶的脸。
他握紧秦灼手掌,尽力稳住气息,迅速道:“没事,清水兑一碗香灰,快。”
秦灼手忙脚乱,跌跌撞撞,香灰水端到他跟前,自己身上已泼了大半。等萧恒饮下,急要喊人,却被萧恒紧紧扯住。
萧恒一条手臂,如剑之将断,枪之将折,颤颤巍巍,哆哆嗦嗦。这叫秦灼心中无比惊恐。
萧恒头上冷汗密布,说:“别叫人。”
秦灼带着哭腔,喊道:“你拧什么?我让人找郎中,你快躺倒!”
萧恒嘴唇已经发青,话几乎在牙关挤出来:“煎一碗土茯苓,还有……朱砂,朱砂、细辛、附子各半钱,犀角一钱,蜈蚣一条,全蝎一条,龙胆草、臼芷……各一两,研末,用……用半斤黄酒烧开……”
一瞬间,秦灼的精神如雷击顶,肉身却抢先行动,飞快冲出屋子,向外叫道:“解药!叫人快马去取‘美人腰’的解药,快!!”
“美人腰”是南秦秘药,独皇室所有。旦服之,暮则死。
而萧恒所说的方子,正与“美人腰”的毒效对症。
美人腰无臭,但若放入饮食,会生一层淡红水光。颜色极浅,肉眼很难辨认。但萧恒是毒中老手,要他分辨,不过家常便饭。
秦灼剥给他时,疑虑只在萧恒心头一闪而过,并未多想。这次中招并非大意,而是措手不及。
南秦要杀他。
他压根没想过。
只是,他和秦灼相好已久,秦温吉虽诸多不满,到底不加干涉。
为什么……她突然横生杀心?
他不晓得,秦灼却心知肚明。
秦灼一嗓子喊完,只觉脊背冰凉,脊骨里像墩满一节一节的冰块。他下意识想逃,但身体已经冲向萧恒。
萧恒坐在榻边,将上身尽量往下折叠,一只手捂在嘴上,黑血从指缝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积起小小一汪。
秦灼半跪在他面前,哽咽叫道:“你撑一撑……六郎,你撑一撑,解药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萧恒重重呼吸,说:“是荔枝。”
秦灼颤声说:“我不知道,我没以为……”
萧恒抬起手臂,向他脸上挥去。
秦灼浑身一震,全力遏制着没有发抖。
他心凉半边,突突直跳。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想,他是怀疑我吗?他这么不信我吗?他挥手了——他要打我吗?
他要打我吗?
那只手落在脸上,指节战栗着刮过,一下,又一下。
秦灼看到他染红的手背,才意识到,他在给自己擦血。
他吐出来的、溅在自己脸上的血。
秦灼怔愣间,萧恒竭力抓住他的手,叮嘱说:“剩下的荔枝……你立刻倒掉,别叫郎中,千、千万别叫渡白知道,别……”
“别怕。”
……
一盏油灯闪烁,伸出黄油油的小手,把秦灼从回忆里拽离脱身。
风平浪静不是他妹妹的性格,秦温吉果然动手了。
直截地,狠辣地,光明正大的。
要杀萧恒,武力刺杀很难得手,萧恒本事太硬,又有秦灼偏心,不如下毒妥帖;熟知秦灼不吃荔枝,所以把毒下在荔枝里;所下之毒,还是只有秦氏才能取用的“美人腰”。
与其说她不怕暴露身份,不如说,她下毒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萧恒知道。
我要杀你,秦灼的妹妹秦温吉要杀你。
你待如何。
更何况,这对秦温吉来说,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萧恒若追究,就没有留他的必要。萧恒不追究,那就是一出志得意满的报复。而且报复之后,萧恒还要想方设法帮她隐瞒。
萧恒即将继位,这件事如果闹开,就是弑君之罪。如果叫李寒知道,这决计不是能善了的事。而她是秦灼的妹妹,更是南秦位高权重的政君,如果真要追究,秦灼和南秦都会被牵连其中。
这是萧恒最不愿见的。
至于秦灼,她心中清楚,秦灼会生气,但不会因为此事真的恨她。
没有什么是骨肉亲情无法弥合的裂隙,就算有,也不会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偷情。
他的好妹妹,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她没想到,萧恒真的死了。这件事没人兜着,真的捅了出来。
萧恒真的死了。
秦灼抬手擦了把脸,看向掌中水迹。像看一手心蛇卵碎掉的黏液。
这边说是牢房,被打扫得格外整洁,褥席一律换新,墙上还有剔刮污垢而留下的白痕。只是夏日炎热,仔细一闻,房中仍有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气,和萧恒的死讯交股缠绵,孕育出一股翻江倒海的气味。
秦灼素来要脸,宁负伤也不肯失了仪容,强忍许久,还是冲外叫道:“来人。”
“大公有什么吩咐?”狱卒上前,立刻向他抱手,态度放得十分尊重。
“给个盆,倒胃。”秦灼冷静道。
狱卒不敢耽搁,忙找了铜盆给他。
秦灼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吐不出什么,热辣辣的胆汁溢出喉管,像吐出一口透明的血液。隐隐约约,秦灼听见牢房外乱哄哄一团。奔走声。靴底摩擦地砖。钥匙对准锁眼。牢门打开铁链扯动。晃郎晃郎。低声焦急地。怎么不叫郎中?记忆里萧恒青绿着脸说,别叫郎中。秦灼哇地一声,像要呕一口血,但什么也没呕出。
一只手拍打他后背,不轻不重,很快就缓过来。秦灼从盆上抬起脸,那只手便递过一块干净手巾,等秦灼擦好脸,那手接过,又递一碗清水给他漱口。
秦灼捏住那只递水的手腕,看了半天,鲜红着眼圈,抬起头。
梅道然蹲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秦灼目光愤恨,脸部颤抖,鼻中气息一高一低,猛地将水碗挥翻在地。紧接着,抬手甩了梅道然一个耳光。
梅道然半张脸水波般颤动一下,没有动,秦灼又是一巴掌,拧着他衣襟把人从地上揪起来。
狱卒听见动静,在外叫道:“梅统领?”
梅道然喊:“没事。”
秦灼大口喘着气,刚张嘴,腹底像肉里一根弦被拽紧,疼得他浑身一抖,忙摸索桌子撑住身体。梅道然忙伸手扶他,还没开口,就被一阵哄闹声打断。
无数双脚迅速跑动,无数双手拔刀出鞘,一股脑向外涌动的黑影抽打在墙上,灯火如蛇舞动。梅道然卓越的耳力越过喧闹,听到甲胄摩擦和发号施令的声音。他将秦灼拦在身后,迈向门前问:“出了什么事?”
狱卒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南秦政君带兵来了,喊话说……如果不放出秦公打开金光门,她就要列阵攻城了!”
***
黑夜之中,金光门亮如白昼。
火把团团,被数千手臂举过头顶。那些臂膀肌肉鼓动,覆满铁甲,绽放雪亮光芒。手臂之下,数千黑马磨蹄踏步,如同地动。鼻中喷出大团热汽,连成湿云。
骑队之前,并立两人两马。
陈子元披挂甲胄,手按一口貔貅纽宝刀。他身旁一匹枣红骏马,马上,一个火红衣裙的女人。
她手持马鞭,脸戴半副青铜面具。从同样的明亮眼仁和红润嘴唇可以确凿,这一定是秦灼的同胞。而她身边,居然立着一头高大白虎,金睛如电,毛发上竖,喉中发出闷雷般的呼噜声。
秦温吉盯着紧闭的金光门,向上一挥手臂。
她手掌举到最高处时,身后虎贲军一敲马镫,齐刷刷拔剑在手。数千宝剑,如降闪电。数千镫响,如同雷声。
秦温吉喝道:“我只数到三!一!”
金光门城头,弓箭装备完毕,但没人敢下命动手。把守城墙的金吾卫左右顾盼,压低声音:“这咋整啊?打还是不打?”
“打个屁,这女人有多心狠手辣,她哥算阎王,她就是罗刹!你刚抬胳膊,她就能一箭把你脑袋射下来!你想想,原本只有秦公的兄弟能封政君,秦公继位后二话不说,把这位直接抬成了第一位女政君了,前无古人,开天辟地!再看看她手里的军权,你就知道秦公多看重她、她有多大的本事了。更别说人家秦公是来观礼的,结果稀里糊涂把人下了狱,咱也不占理啊!”
“李郎那争神赛鬼的脑袋瓜子,这两天怎么稀烂了,净出昏招啊?对了,陛下……萧将军不是带了潮州营在外驻扎吗,怎么都不来支援,靠咱们顶什么用哪?”
“可别提了,要不说李郎昏了头,萧将军一出事,他就把在京的潮州营队伍全派出去找人了,愣是一个看门的都没留下,我个旗手还知道以防万一呢——妈的别聊了,二了!”
秦温吉数到二时,金光门纹丝未动。
秦温吉冷笑一声。
她抽出腰刀,是一把和陈子元配对的公刀。同时,白虎脊背弓起,待令扑杀。虎贲军夹紧马腹,拴紧马缰,准备冲锋。
在她要高喝出口时,城头响起一把气喘吁吁的声音:“大理寺卿夏雁浦,拜见南秦政君!”
秦温吉双眼微眯,道:“叫秦灼和我讲话。”
夏雁浦抬袖拭汗,喊道:“大公一切平安,只是有些苦夏,已返宅中休息,政君安心就好!”
“我要见人。”秦温吉冷声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不开城门,我麾下五千虎贲将士,纵死,也会踏平长安城。萧重光死了,你们掂量掂量,谁有本事拦下我这把刀。开门!”
夏雁浦还要谈判,已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梅道然登上城头,脸上火光闪动,表情却依旧冷峻。他吩咐道:“开门,放行。”
夏雁浦急声道:“这五千甲兵就这么放进城里,万一闹出什么乱子,你我如何跟百姓交待?如何跟萧将军在天之灵交待?”
梅道然说:“有秦灼在,不会出事。”
“秦公刚叫李渡白下了狱!是,现在放出来了,可他千乘之尊受此屈待,心中岂无怀恨?”
“夏相公,秦灼恨的是谁?”梅道然突然反问。
夏雁浦一愣。
梅道然说:“他恨李寒,和我们可没什么关系。别忘了,当务之急,推立新君。”
夏雁浦沉吟:“你的意思是……”
梅道然看着他,“五千虎贲,一把双刃。害之还是利之,夏相公,要看你怎么用。”
城上弓箭拉满,城下剑光涌动。
夏雁浦咬紧牙关,胡须鼓动几下,终于喝道:“开门,请政君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