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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 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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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回府后,先要上床卧一会。一走近,便见张架子床上两枕两被。

一床大红鸳鸯的缎面被子,是他阿娘甘夫人生前的绣工。一床青灰面的葛布被子,料子硬得很,有时候半夜闹起来,秦灼钻到这床被里,第二天,后背就能磨红一片。

他没什么精神,踢了鞋钻被躺倒。这么半梦半醒,模糊听得院中有人停马讲话,接着就是门帘打响,脚步声放得轻,却听有软垫子落在地上,突然腾地一股风声向床边扑来。

秦灼没睁眼,撂开手去挡,口中道:“昆刀,不能扑我。”

“阿昆。”秦温吉喝止,那头白虎从床前蜷下,哼哼哧哧,蹭他的手心。

秦温吉站在床边,摘下那半块青铜面具。她半边脸美若仙姝,转过头,另半边脸竟是疤痕可怖。这也是她佩戴面具的一个原因。

秦灼少年时断了双腿,一日殿中大火,无人在侧,是秦温吉冲进火海,拼命把他拖了出来,半边脸颊也因此落下疤痕。

她瞧一眼秦灼形容,蹙眉道:“脸色这么差,大热天,怎么汤婆子都卧上了?”

秦灼眯着眼,不答,女侍阿双捧盏热茶给秦温吉,低声道:“疼了半宿,吃下药才缓和些。”

“你想要?”秦温吉蹙眉看他。

“可能吗?”秦灼掀被子坐起来。一只鞋叫昆刀压着,他蹬蹬虎头,叫它闪开。

“不想要就趁势打了,再吃这药,只怕固本固得扎实,到时候打都不好掉。”秦温吉冷冷道。

秦灼踏好鞋,双手捏着白虎后颈皮,冷嗤一声:“眼下这个关头,我要是躺床上下不来,还不叫这满京城的人生吞活剥了。”

秦温吉瞧见他里侧的枕被,问:“萧重光真的死了?”

“死了。”秦灼笑了笑,“妹妹,这不正好趁你的心了吗。”

秦温吉淡淡道:“倒便宜他。”

秦灼脸色发白,两颊却通红,好才开口道:“你怎么断定,他一定会吃那荔枝?”

秦温吉啜一口茶:“我送的东西,你不吃,也不会轻易赏给旁人。有他在,你能不剥一个给他?你剥了,他能不吃吗?”

秦灼睫毛闪动一下,又一下,反而哈哈笑起来:“你不得了,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借我的手杀他,妹妹,你是真不怕他迁怒我,真不怕他杀了我呀。”

秦温吉看着他,问:“他会吗?”

秦灼呼吸粗重起来。

“就算他会,”秦温吉冷冰冰道,“他也死了。”

她五指一拢,转陀螺似的转那只茶盏,“靠天靠地,不如自己。他既然死了,就得有旁的打算。世家那边叫姓夏的递了信,这两天,就要推出个新君人选。听那口气,是有把握了。”

秦灼默了一会,道:“到底是什么人,夏雁浦有透露吗?”

秦温吉摇头,“我还真想不出,现在能推出个什么人来。”

她缓缓道:“真说万众归心,放眼天下,也就萧重光勉勉强强。他手下潮州、西夔、松山三大营虽说虾兵蟹将,到底是实打实的军权,已经把大梁往西往南的半壁江山占牢了。更别说老百姓把他吹捧的跟什么似的,加上李渡白会造势,他不就未费一兵一卒,叫世家三催四请进京继位了吗?萧重光上位,实力和威望在那边摆着,没人敢跳脚叫一声不。他如今一死,随便捧什么人做皇帝,只世家内部就未必肯干。他辛辛苦苦平了天下,有人倒直接摘果子了,李渡白能答应?他手底下那些兵能答应?”

“你还挺瞧得起他。”

“一码归一码。”秦温吉道,“我不像一些人,公私不分。”

秦灼不理她的夹枪带棒,“论实力,没人比得上萧重光,名分却未必。”

秦温吉皱眉,“肃帝没有活着的儿子,更遑论怀帝,他们大梁皇室的社稷早就断了根,拿什么论名分?”

“肃帝一脉的根断了,之前的灵帝却不好讲。”秦灼说,“伏杀萧重光的是一批影子,而影子又是谁的人?”

秦温吉沉吟,“你是指……公子檀兄弟?”

秦灼长出口气:“希望我猜错了。”

“先不说公子檀活没活着,萧重光不是打过他幼弟建安侯的名号吗?他真不是?”

秦灼揉了揉额角,正要讲话,陈子元已经快步赶到屋里,神情肃穆。

他冲秦灼拱手一抱,道:“大王,李寒被人举发,私自藏匿叛臣尸首,已经叫世族软禁了。”

秦灼眉头一跳,“叛臣,什么叛臣?”

“是……他老师的棺椁。”

“青不悔?”秦灼微吸冷气。

陈子元点头,“是。”

李寒师承青不悔,这和他弹劾过青不悔一样,人尽皆知。

青不悔为肃帝右相,亦为治学大家,门下人才济济,除广招寒士之外,更是另辟蹊径,在庶民之中选才,李寒正是其中之一。后因政见之异,李寒弹劾他弹劾得毫不留情,也因此遭同学排挤、除名青门。

再往后,怀帝登基,青不悔变法失败,被排挤出中枢。加上声望太盛,不容于世家,在今年夏初,被世族论以国贼,枭首城头。

这件事出了没多久,萧恒便被迎入京中。

“青公死后,尸首却不知去向。世族曾经在民间搜罗,但凡为其收尸者一律以反贼论处,但一直没有消息。”陈子元说,“当时不是没人怀疑李寒,但萧重光如日中天,李寒是他的左膀右臂,谁敢轻易动他?如今萧重光一死……”

秦灼幽幽道:“墙倒众人推啊。”

陈子元走上前,拾了秦温吉的残茶吃。秦温吉摸了摸下巴,“青不悔这事过了有几天,不偏不倚在如今发作……一日之内,先是你下狱,又是困住李寒,萧重光的亲信一一旁落,很难说不是冲皇位来的。”

秦灼面色凝重,“子元,是谁举发的李寒?”

“这他妈才是最意想不到的。”陈子元沉声道,“大王,除了你们两个,萧重光的心腹还有谁?”

一张面孔从秦灼眼前闪过,本该眼含风流,却冷如寒冰。

他像震惊,又像了然,缓缓吐出三个字。

“梅道然。”

***

梅道然点亮烛台,也点亮了他一张脸。

然后,他靠桌坐下,抽出腰刀,拿一块干布,浸透茶油,从上至下,擦拭刀身。

梅道然刀擦到第二遍,屋外响起脚步声。夏雁浦走进来,带动风声一冲,桌上烛火一动。

夏雁浦道:“还要多谢统领仗义执言,才能叫不法受惩。”

梅道然仍在擦那把刀,极其认真,问:“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替叛贼收尸,本为逆党。”夏雁浦一顿,“但李寒劳苦功高,又有统领为他求情,我与诸公商议,还是暂且将其禁足,等新君继位后再行处置。”

“那青不悔的尸首呢?是曝尸荒野,还是再次示众辱尸?”

“青不悔再有罪过,到底是生前之事。”夏雁浦说,“还是叫他下葬为好。”

“这是夏公一人之意,还是诸公之意。”

夏雁浦沉默片刻,说道:“我会力争。”

梅道然说:“京中世族以八姓为首,杨、夏、郑、许,汤、王、邓、崔;这八姓之中,又以温国公杨韬为首,世代将相,位极人臣。非我轻断,相公夏氏一脉式微已久,并无爵禄,膝下郎君虽有才德,却也年少。相公以一争七,并不容易。”

夏雁浦道:“我愿尽力一试。”

梅道然未作表示,再取布蘸油,双手一拧,“我还有一事请教。”

“统领请讲。”

“李寒若被禁足,那萧将军之死,由谁查办?”

夏雁浦叹道:“只能暂作悬案。是时新天子登临大宝,一定会给将军一个公道。”

梅道然手中动作未停,“听相公的意思,新君人选定了。”

夏雁浦颔首,“是。”

“不知何时拜迎?”

“我与诸公商榷,十日之后,为萧将军出殡。”夏雁浦道,“新君愿意为将军扶灵。”

梅道然点点头,“如此胸襟,到底新君。”

夏雁浦看他动作,如同他往日行刀,干净利落。他踌躇片刻,到底问道:“梅统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和李渡白共同襄助镇西将军,从前也并未听说有什么龃龉。今日反戈,到底是何原因?”

“我已经告知过了。”

“就为秦公?”

“就为秦公。”

夏雁浦有些难以启齿,“但我听说……秦公与萧将军情非泛泛。你这是……”

“是以,我才要助相公一臂之力。”梅道然抬头,一双眼静如冻冰,“军师能许我富贵荣华,未必叫我入室登堂。我等相公投桃报李。”

他手中干布一擦,刀光一闪,如同素练,直直刺上房梁。

接着,梅道然面无表情,将那把环首刀插回鞘中。

“夏相公,我说得很清楚,直到新君登基那天,保好秦灼的人。我要他毫发无损。”

***

五月三十,阴天好日。帝位迎新,萧恒出殡。

萧恒的后事,他自己生前作过指示。哪天死了,也不要草席,埋在地里,给庄稼树木做肥。更不要哭丧,各去做事。这跟死者为大的殡葬观念太过相悖,被置之不理。

这件事到底怎么干,不得不请教秦灼的意见。

夏雁浦前来询问时,秦灼刚放下药碗,他听夏雁浦说完,才扭过身子。一件大红薄罗外衫松松系着,从胛骨开出花来。嘴唇沾染药汁,红得发乌,如沁人血。这一刻,夏雁浦直觉他是一条盘踞凳上的大蟒蛇,鳞片鲜红,闪烁动人。

秦灼笑起,嘶嘶吐信,说:“他的后事,和我有什么干系?夏相公,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像印证他所言非虚,萧恒出殡当日,秦灼缺席。

秦灼不管,李寒禁足,一切只能由朝中安排。因天气炎热,萧恒尸骨未得,一应礼节从简。追谥尚未商定,但论其功劳,仍同皇帝,出承天门,至太庙安葬。

萧恒生前没有礼服,那件海龙皮大氅便代替肉身,安置棺中。棺为楠木,椁为檀木,红紫交映,华光四射。棺材之后,摆放萧恒神主,百支香烛高烧,散发阵阵馨香。等棺材上方落下绣黼时,夏雁浦出列。

他扬声宣布:“自从公子檀失踪,臣等忧心如惔,不敢不尽力寻访。历时十数载,终于重寻建安侯殿下踪迹。镇西将军功高盖世,当为明君,然将军薨后,国祚无继。臣等故奉殿下入京,复登大宝,以慰将军在天之灵!请殿下入拜——”

所有人看到,下一位皇位继承人从旁间走出来。

他头戴乌巾,身穿素服,面容清秀,亦是少年。

建安侯从萧恒灵前跪下,三拜过后,上香三炷。

随他起身,金吾卫充当伕子,跨步进入。三十六只云靴分跨,十六个肩膀微低,将萧恒棺椁的漆红大杠扛在其上。

夏雁浦叫道:“起灵——”

棺椁微微晃动,被十六个金吾卫抬在肩上。

建安侯走在最前。随着他走下台阶的脚步,与丧人员下拜磕头。

萧恒棺椁停放车舆之上。

车舆缓缓驶动。

建安侯步行扶灵。

梅道然护卫建安侯身后,面色平静。

车驾从灵堂外出发,向北前往太庙。车轮每滚过一遭,街道两旁,都响起震天动地的痛哭之声。这声音比灵堂中华丽虚假的祭奠要震撼万分。千万人齐声叩头,长安如生地动。千万人齐声哀哭,苍天摇摇欲坠。千万人痛哭将军将军,无一人高呼殿下千岁。

夏雁浦跟在车舆之后,缓慢行进。

送葬队伍离承天门越来越近。

突然之间,哭声止息。

不只是哭声,还有队伍行进的脚步声,整齐有序的马蹄声,车舆往前的辘辘声。天地间一切声音被按下静止。

不多时,人们张大的嘴巴里,重新弹射出声音。不再是哭声,而是议论声、奇怪声。

所有人低语着,向前方翘首张望。

夏雁浦快步赶向前方时,终于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响。

也是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

但只有一人,一马,一车而已。

在承天门前,直抵太庙的那条路上,一辆木车载一只矮棺,和太阳一起,从地平线尽头爬行上来。

那个本不可能出现的人,手捧青不悔的灵位,在萧恒盛大的出殡仪仗前住步。

所有人都听到李寒掷地有声的声音:“新君人选,我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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