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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四 秋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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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宜嫁娶、宜订盟、宜入宅、宜祭祀。

黄道吉日。

梁天子出甘露,命有司设坛场于镐南,即皇帝位,燔燎告天,禋于六宗。天子乘大辂,驾白马六,公卿奉引,大将军参乘,太仆御。属车八十一乘,备千乘万骑,诸侯俱在卤簿。[1]

八月廿五,梁天子开上林苑,举行秋狝。

好秋日,青天吐艳阳。

上林佳木众多,丹枫翠柏迭映,层林青红交错,一望无际,壮丽非凡。

大梁的白龙玄旗照在前头,往左列坐朝中百官;往右有数面大旗,以白虎赤旗为首,后有黄雁赭旗、白鹿翠旗、黑鱼蓝旗,是各路诸侯。

阿双侍酒时,察觉秦灼有些不对劲。

他虽没有动作,但浑身绷紧,脸上欲笑不笑,眼中如含寒冰。

她顺着秦灼目光看去,见雁旗下坐着个人。

短须,蜂目,戴七珠,穿王服,左耳佩一只黄金玛瑙坠,体态魁梧,嘴角生红疮,约莫有四十左右。那人迎着秦灼举杯,笑得十分古怪。

秦灼静了很久,才勾了笑抬起酒杯。

他身边哐的一声。声不足以惊人。

秦温吉一旁侍坐,将腰刀拍在案上。

白虎昆刀卧在他二人中间,前爪趴在秦灼身上,只冒出个毛茸茸的虎头,一下子惊醒,迷迷瞪瞪地左右看他们。

秦灼两眼一弯,饮了一口,轻声道:“别急。”

他少年之事阿双多少知道一些。

秦灼的姑姑是肃帝的淑妃,元和六年秦淑妃暴毙,秦文公入京启妹灵柩,亦薨逝京中。南秦无主,少公秦灼年幼,文公弟秦善兴兵篡权。自此,秦灼兄妹屡受迫害。后来秦灼坠马断足,为了保全胞妹、暗敛兵马,没少和诸侯王公曲意逢迎。

阿双最早是秦温吉的女侍。她记得一个黄昏,秦温吉学做糕点,非说要秦灼试毒。二人走到庭间,却不见人伺候,房门紧闭,整座宫室叫夕阳的尸臭浸泡。

她小声问:“少公或许不在?”

秦温吉略显烦躁:“他腿成这样,能跑哪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边理衣襟边走出来,他襟上黄雁烂成团泥。手里还掂着一顶四珠冠,其上东珠明亮,是难得的蓝珠。

秦灼少小多病,传闻东海蓝珠是暗神眼泪,有祛病之效。文公天下求取,终得四颗为长子做冠。

这是他祭祀时常戴的。

阿双的手被秦温吉攥得生疼,不由得望向那门。那扇门开着,黑洞洞的,鬼怪血口般,用不男不女的含混腔调喊着:来呀。

她那时太小,并不清楚什么事。只觉得一颗心当空抛下,极缓极缓地坠下去。

她刚想说什么,却被秦温吉利落打断:“在外头守着,有人来,打死他,算我的。”

秦温吉一个人进了门。

死寂。

在一段诡异的窒息后,室内炸响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她听见女孩发疯般放声痛哭:“我要宰了他!你放开我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她顾不得什么,投进那扇门里,叫鬼口将她吞下去。

那是阿双很长时间的噩梦。

轮椅破碎,帷幕坍圮,衣帛撕裂,烛台堆血。

她叫什么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是秦文公留给儿子的白玉手串,玉珠粒粒有拇指大。如今油亮得异常,还沾着猩红。

她那时并不知秦灼遭受了什么,不明白秦温吉为何痛不欲生至此。很多年后,她通了人事,看着秦灼和萧恒谈笑自如,总要躲到门后,捂住嘴以免哽咽出声。

而当年,她懵懂而恐惧,呆立在那,看他兄妹二人抱成一团。

少年披头散发,脸都有些浮肿。他替妹妹抹泪,两腮肌肉抖动,咬着牙说:“你不要哭。”

他说温吉,我还活着,你不要哭。

这些年下来,折辱过秦灼的,要么被他亲手送了阎王,要么被秦温吉喂了野狗。再往后,萧恒当头一刀也没人能招架得住。但这位魏公不同。

秦、魏相为邻属,常有贸易往来,船舶、香料等商业互市至今不辍。且南魏据地十四州,仅比南秦短一州之数,兵力财力不容小觑。

他能忍,可有人忍不了。

秦温吉喝了口酒,将拴面具的鹿筋一抻,颈上青铜就这么被推上脸颊。她半副仙姝般的面靥旁,长出半副铁青的阎罗脸孔。

昆刀甩了甩脑袋,弓起背来。

她按住刀柄时,有人握住她的手。

秦灼一早告了腿疾,并不参与行猎。草场上已有臣官比试,四面画鼓架起,鼓后各一面彩旗。一面铜锣敲响后,胜者提着猎物策马奔向阵前。

又一声锣响。

秦温吉向他偏头,“萧重光什么意思,叫这杂种来膈应咱们?”

秦灼安抚地摩挲虎背,抓着昆刀领毛道:“魏公势力非同寻常,我没有和他说,他知道要出大事。这个人,现在动不得。”

他边说着,望向高台。

萧恒正坐台上。

他以后就要常常穿戴冕服了,十二旒,玄衣朱裳,龙章赤舄,两侧障仪仗扇。萧恒身材高瘦,肩骨却宽阔,如今坐在金阳底下,挺拔如高松。

见秦灼目光传来,萧恒和他遥遥相注,举起酒樽。

面子总要做的。

秦灼也冲他举了举杯,没给秦温吉表达愤怒的机会,口气平淡道:“看见他嘴角的疮了吗?那是牛角疽复发的征兆。魏君忌医,好饮烈酒,吃的蒸鹅也是发物,上马跑一圈出身汗,再叫哪个顶撞几句,气急攻心……英雄末路,威风不长了。”

“不过军中一莽夫,怕是连死到临头都不知道。”秦灼端了酒杯饮一口,“想叫他死在封地之外,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南魏的水很浑哪。”

秦温吉夺下他酒杯,自己喝了干净,差点呛了一口。

甜的。

宴中酒由天子亲赐,皆是梁地的万山青。谁能想梁天子竟给秦公换成梅子清酿,玩起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来。

这叫分了?谁家跟分了的前情这样?

呸,真酸。

她听着秦灼道:“魏大公朱云基,一个不够,还有他兄弟、老婆、儿子。要做,就做个四喜临门。”

秦温吉听出点别的意思,声音有点哑:“他们……四个?”

秦灼叹口气,一只手挠着昆刀下颌,另一只手端起面前一碟生肉,语气轻柔得像哄小儿入睡:“谁叫咱们奇货可居呢。”

白虎低吼一声,露出森森白齿。舌苔上倒刺密布,皮肉给舔一口就能见骨。

他放肉在掌心,静静叫昆刀撕咬。

“不能斩草除根之前,先等着。”

***

臣子按例需列席台下,但李寒不同。

萧恒诏令未颁,李寒所从官职不得而知,众人虽仍以军师称呼,但无疑已成“国军师”。萧恒设席以世家为尊,但以李寒无职之故,特选登台侍坐,并不拘服制,竟由他如此布衣上场。

新君宽宏,并未开罪夏雁浦,他如今坐在席间,见李寒衣着,落下酒杯冷哼一声:“一身破烂流丢,今上放他如此出席,就不顾万国面前大梁的脸面?”

他身边侍坐个黄袍少年,刚从场上下来,两颊扑红,正摘下弓箭拿帕子擦汗,闻言吃了口酒道:“李渡白无秩升台、不衣礼服,闻所未闻,的确逾矩。但父亲,这是陛下首肯的。”

少年将杯放下,笑意灿烂,“天子钦许,就不是逾矩了。”

那是特权。

李寒有权侍天子酒,在国宴自择衣冠。萧恒给他的特权并不是座次衣着,而是“自由”。

攻伐未见,先起狼烟。这是一个征兆。

“如今他可自行礼数,他日入朝,未尝不能代天行事。”少年抬头望向台上,“天子之下,左右丞相,以右为尊,向来是尊长居之。但历朝历代,少年天子登基,要掣肘诸臣,便常任政见各异的两位重臣为左右相,右相也多代表皇帝态度。正如当年轰轰烈烈的青氏变法,最开始也得到过肃帝支持。我看新君之意,亦当如此。”

夏雁浦虽有猜想,到底难免忿忿,道:“黄口小儿,安能任此!”

那少年落下酒杯,举头望向高台,“我读过李渡白的文章。他那篇《论党锢》大骂世族蝇营狗苟、窃国者侯,大骂我等子弟纨绔不肖、好逸恶劳,但我通篇读罢,只有三个字:骂得好!”

夏雁浦欲言又止,长长叹气。

少年道:“父亲一心找寻公子檀兄弟下落,族中大小事务一应交给叔伯。从田庄、产业到选士、官职,儿多有了解,还是三个字:烂透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今天子掌潮州、定西塞时曾试行变法,儿观其行事,眼里不容沙子。世家病入膏肓,不自己警醒、求药医治,等天子治疾,只能割肉剜疮,大难临头了。”

那少年仰头远望。高台近日,太阳如东君车轮,驭开一片金色雷霆。他目光之中,日光之中,李寒青布衣衫翻飞,挺立于此,青云衣兮白霓裳。

有人轻叹一声,不知对谁:“莫轻年少啊。”

***

萧恒叫李寒一声:“看什么?”

李寒收回酒盏,举起喝了一口:“夏秋声。”

萧恒也随着他看去,听李寒道:“夏雁浦谋逆案,我劝陛下略加宽待,一是陛下在京中根基未稳,对夏雁浦的宽容就是对世家的缓和,二来,多少有他儿子的缘故。夏郎有才,叫父辈连累,以后供职,在同僚跟前站不住脚。”

李寒叹道:“夏雁浦太轴,这辈子怕是转不过弯来,只是辛苦了儿子。夏雁浦当日可是连朝臣都一并扣押,和世族多少结了梁子,全靠夏秋声一人走动。多少冷言冷语,这小伙子,那叫一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他忽然道:“我瞧陛下今天不对劲啊。”

“眼中有人,心不在焉,但一对视就立刻挪眼。依臣看,你俩真要一刀两断,除非不复相见,但凡见面,少不了藕断丝连。”

萧恒叹道:“行好,闭嘴吧。”

李寒便换了话头:“成,如今陛下登基,蓝衣如何也该赶到。迟迟未至,恐怕西塞事没有这么简单……他可有书信来?”

萧恒刚想开口,又闻一声锣鸣。场上多是少年子弟,比的也是猎物数量,赐的也是锦衣玉带,并无什么稀奇。

这时台下大笑声传来,魏公朱云基立起,向他道:“看这些娃娃们玩得高兴,咱们骨头也痒了。”

萧恒道:“魏公是想下场?”

朱云基拍了拍手,身侧女侍托着漆盘出来,上陈四颗明珠,粒粒蓝光柔和。

他笑得是旁人不解的暧昧:“这四颗蓝珠是臣多年前所得,至今仍贴身携带,视若珍宝。如夜间帐中把玩,更是熠熠生光。臣建议,择选四名骑士,胸前各佩一颗,策马互射明珠。落马者输,以及珠碎之后、绕场两圈仍未能取他人珠者,亦为输。鸣鼓之前,最后一粒蓝珠在谁手中,即为谁胜。臣自告奋勇,愿充一人。”

李寒皱眉问道:“魏公之意,除了保己珠、射他珠外,还可夺珠?”

这是把猎场变战场。

朱云基大笑道:“乱世为争。只懂自保难免会叫敌手吞吃,有力打江山而无力守江山,到头来还不是给别人做嫁衣裳。输赢不在一时,得看最后珠子落在谁手哪!”

他将四枚蓝珠一拂:“夺人所爱,岂不精彩。”

席间,秦灼含着笑,将秦温吉拔刀的手按下去。

“有备而来。听听。”秦灼说,“听听他想干什么。”

萧恒察觉不对,便道:“郑公爱物,如有损毁,太过可惜。”

朱云基笑道:“岂止是臣下爱物,更是陛下爱物呢。”

萧恒刚拧了眉头,便闻台下一声咆哮,继而众人惊呼。

一只大雁当空坠下,一箭贯穿双目,鲜血汩汩而流。白虎受血气刺激,加上秦温吉无意阻拦,竟越案扑去,半空咬断鸟颈,在台前撕吞入腹。

血气弥漫,虎咽作响,不少王公文官吓得脸色惨白。

秦灼斥道:“昆刀!”

白虎呜了一声,耷拉着脑袋叼雁回去,绕在他身边。因口齿皆是雁血,也不敢碰他,又不敢再食雁,只能伸舌舔舐掌爪。

秦灼从雁目中抽出羽箭。箭羽翠如孔雀翎。他抬头看向林场,诸子弟皆落座,场上一片空旷。

未见其人,未闻其声,其箭已至。所引必是强弓。

同时,朱云基也眯眼转身,望向苑门,像在等待什么。

他不久就等到了。

不远处有马蹄声动地,不是赛马,其声铿锵如雷,是训练有素的铁骑。

在禁卫弯弓前,女子笑声遥遥传来:“我等来迟,天子勿怪。西琼段映蓝,为梁皇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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