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林梢上,刮来一片灰蓝浓云。
云浪一卷,翻作旌旗。骑队所驾皆黑马。
为首女子不着甲胄,一身靛青箭衣,领口袖口镶青、蓝、白三色挑花花块,蹬长靴,着裤不着裙。圆轮耳环的银穗长可打肩,胸前佩一串银项圈,叮叮当当十数枚银太阳。
她放下弓箭,跃下马背,身后骑队当即止步,连成一线。
她就这样提弓走上台来。
朱云基转头看她,皮笑肉不笑道:“段宗主,御前失仪,可是重罪。”
场中雁血未干,段映蓝隔一泊鲜红站定,挑了丝笑:“魏大公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如此,我不是。”
她直言嘲讽,朱云基却不理会,拱手向萧恒,“宗主既是来贺,贺礼何在?”
段映蓝道:“自然是琼、梁缔交这份大礼!”
她此言一出,四座一动。
西琼位于梁境西南,北接魏东临秦,本是梁高皇帝分封的诸侯国。但梁庄帝年间琼君反叛,宣布独立,因西琼建城于险山绝壁,加之军队锋锐,大梁两朝七次征讨竟都未攻下。因常年战事,西琼渐不能支,双方各退一步,琼君交返诸侯印,不称王,作为一地族长,首领称宗主。梁亦不加干涉,返兵回朝,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段映蓝要改势。
她笑道:“我本要射雁做贺仪以示诚意,谁知道魏公杵在这,惹得老虎发威,叫我好好的大礼入了虎口。”
秦灼闻言,捋着昆刀脊背,开口道:“小畜生野得很,调教不周,是孤之过,宗主勿怪。”
“哪里。”段映蓝笑吟吟道,“我与秦公有缘。”
她这话有些暧昧。加之一男一女,又是大好年纪,比朱云基的“爱物”更叫人浮想联翩。
秦灼笑着举杯饮罢,段映蓝亦颔首。
台上突然当地响了一声。
一只青铜盏顺着台阶跳下,喝醉般跌在段映蓝脚前。
李寒略带歉意地微笑道:“抱歉,手没拿住。”
秦灼忽然意识到什么,抬首去看萧恒。只见一片白日,君王坐在里头,身形都有些模糊。
他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怀帝年间,天下动乱,段映蓝趁势攻打大梁西南边陲,萧恒所在的潮州首当其冲。当时潮州正逢粮荒,兵马未足,在西琼大军强力进攻下几近绝户。
段映蓝和萧恒之间,隔着一段血海深仇。
她要结盟,却不知萧恒能否为数万冤魂忍气吞声。
秦灼忙岔开话:“陛下在此,臣等不敢擅专。不如先请魏公比猎,盟约之事,陛下再与宗主详细议来。”
萧恒注视段映蓝,片刻后声音传来,并没有什么不对:“说的是,那就依魏大公法子,先比猎吧。”
朱云基拈起一粒蓝珠揉搓,不知怎的,莫名叫人觉出些情色意味。段映蓝似笑非笑:“咱也没听说魏公有恋物的癖好啊。”
朱云基并不恼火,反而接茬过来:“这倒不必,孤只喜欢些好颜色的男孩女孩,明珠如此,睹物思人罢了。”
段映蓝呵一声,不再搭理他。
朱云基却偏要给她讲解:“宗主不知道,大家大族的男孩,比寻常姑娘要娇嫩多了。千尊万贵,别有风味。”
场上人虽不知内情,但流言左右听说过。听他语及大家子,多少是往秦灼心上戳窟窿。再进一步想,莫非朱云基当年和尚是少公的秦灼也有一腿?
说不准!
众人看去,见秦灼抚着虎背,恍若未闻。
这时,台上的君王开口:“我看魏大公醉得厉害,弓还拉得动吗?”
萧恒本不知情,但看朱云基情态,多多少少有了猜测。李寒一直在身边观他神色,见他脸沉下来,杯也停了,这句话一出还笑了一声,面上却积了霜般,心中警铃大作。
直到萧恒负手,按住彫弓。
萧恒想下场!
不。他看着萧恒的脸,那双眼眯一下,如有冷箭射出。
不、不。
萧恒……想杀人。
李寒头脑一冷。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朱云基三番两次辱及秦灼,是要拿萧恒。
朱云基常年征战,膂力惊人,壮年能双开五石弓,如今虽老,仍食饭啖肉如故场上如有意外,又能如何?
可他为什么要拿萧恒?只为赢一场下了新君颜面,还是意图弑君自己登天?朱云基所带亲兵不过百数,前者得不偿失,后者死无葬身,朱云基也算一代风云人物,没有后手,绝不至此。
局面错综,李寒脑子再快也不够转,为今只有四个字:不能硬碰!
他抢在萧恒提弓立起前站起,还撞到了膝盖,疼得倒吸冷气,声音却听不出来:“解酒汤早已备下,魏公稍候,顺便想想,还有什么要加的规矩。”
他借着倒酒拍了拍萧恒的拳头,举杯笑道:“毕竟魏公所言,御前失仪,是重罪。”
朱云基笑道:“依臣之见,要用就用强弓。”
四座皆哗。
场上能开强弓者不过数人,何况强弓本用于远程进攻,力足以破城墙,要射碎一颗珠子而不至于伤人,对准确、力度、熟练、箭术的要求十分严苛。
朱云基像想起什么,又道:“臣闻陛下入主,不胜欣喜,来得匆忙,把弓箭忘了。上场所用,还请陛下恩赐。”
他单膝跪下,却直视君王。
“臣斗胆,求借陛下彫弓一用。”
来了。
礼有制:天子彫弓,诸侯彤弓,大夫黑弓。
朱云基求天子弓,跟楚王问鼎一样,狼子野心。
场上静默,独段映蓝一声笑起,尖利如箭:“魏大公,面子真大呀。”
朱云基才恍然一般,告罪道:“臣僭越,望陛下恕罪。不如这样,秦大公因腿疾不宜下场,所用'落日'亦是强弓。臣与秦公同列诸侯,亦无逾制一说。还请秦公念在交好一场,借宝弓一用。”
落日弓相传为神羿射日所用,弓力三石,梁高皇帝得此,赐予秦高公,并展开舆图,让秦高公弯弓来射,射中之处即为封地。高公射中大明山,但弓力过大,将舆图射了个大窟窿。梁高皇帝大笑道:“卿之功绩,一山岂能足?”便将破损处的十五州赐予秦公,这就是南秦十五州。
从此之后,落日弓世代相继,秦公祖辈十之有九能引强弓。
跟秦灼要落日,等同于借牌位,挑衅宗庙,是辱先。
秦温吉冷笑一声,看架势就要踢案拔剑,秦灼先开了口:“借不了。”
他微笑道:“孤要下场。”
***
此番比射之前,萧恒赐四人卮酒。阿双奉到秦灼跟前,是满满一斗汤药。
他回首望高台,天子坐在那,岿然不动。
秦灼除了臣属更是君王,在他那里,秦地与秦宗的尊严高于一切,他必须为之战斗。支持他的决策,这是萧恒给他的尊重,但送上药来,是告诉他:我希望你好好的。
秦灼捧起酒樽一饮而尽,对阿双低声道:“请阿翁先来候我。”
下场四人,除秦灼与朱云基外,段映蓝亦在其列,出人意料的是,还有夏秋声。
夏秋声并未代梁出场,而是以姓氏出战。他并非皇室,更不能张龙旗,萧恒便替他取了面黑色小旗,李寒又蘸白漆为他书,写了一个斗大的“夏”。
夏秋声接旗笑道:“赚了陛下一件御赐、李相公一幅墨宝,非常值当。”
夏雁浦斥他:“这些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阎王,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赢得了什么?”
夏秋声仰头把卮酒饮尽,绑紧束腕,笑道:“父亲,我没说要赢。”
“三大诸侯上场,咱们大梁可是东道,哪能一个人不出?万国皆在,魏公咄咄逼人,陛下不能和他计较,就得换人计较。”
夏雁浦眉头仍未舒展,“虽说如此,武将堆里随便点一个都比你强!你去逞什么英雄!”
夏秋声哭笑不得:“父亲,各位将军各有所长,用剑用枪或能胜他一筹,但说实话,射术一事,魏公的确鲜有敌手。当朝威名赫赫的将军,要真输给他……”
他压低声音:“丢人事小,万一以后战场相逢,士气立马短了一半。不值。”
秦灼是打到脸上不得不去,段映蓝完全是针锋相对连带要看热闹。大梁众人,萧恒或可匹敌,但天子参赛,短了胸怀;梅道然弓箭不错,但他一善轻弓,二不在场。
“我不怕输。”夏秋声抚着马背,提弓上来。他那张弓足有一石,算是擦边的强弓。
“只要输得漂亮。”
***
一声鼓动。
场上四骑如飞珠奔出。台下白龙玄旗矗立,林前黑、红、赭、蓝四面旗帜,迎风如飞羽。
众人听闻段映蓝极擅弓马,如今才知她“极”到什么地步。
她所骑黑马健壮,马眼处有血红泪槽,四蹄溅有红色斑块,是纯种的“踏虹来”。此马性烈,极难降服,取铁锥、铁鞭、匕首来驯的不在少数。即使骑了多年仍易伤人,骑者必着盔甲,马具也须极好的铜铁皮革打造。
而段映蓝只着单衣,马鞍、马辔、马镫俱无,手中除了弓箭,只有一条金色马鞭。
她自己便是烈马。
秦灼多少顾忌腹中这小东西,没有争前,只徐徐策马。他那匹黑马叫作“元袍”,为他所驭多年,颇通人意,似知他不能颠簸,跑得极其平稳。
段映蓝与朱云基一前一后紧缠在先,和他隔着小半个猎场。此时,另有马蹄声赶上来。
那黄袍郎在他身侧控缰,问道:“大公慢行,可是腿上不好?”
夏秋声所骑不过寻常骏马,耐力和爆发力远输军马。他和这些人相较,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
初生牛犊,敢斗猛虎。
秦灼笑道:“多谢夏郎记挂,并无大碍。只是到了时季,多少得留意。”
夏秋声一揖马鞭,道:“先行一步!”
少年鹅黄身影飞驰,似一束金阳下照。上林树木繁茂,他却擦破层层叶影,一柄金色长剑般直直刺去。
夏秋声并没有赶上他二人,许是马蹄太响,震得朱云基转回了头。他轻嗤一声,随手拨箭,回身拉开了弓。
朱云基沙场征伐多年,滥战好杀之名远扬。那把铁弓堪称半副强弩,足以洞穿十人铁甲。他弯弓对人,就像猎者走向猎物,下一刻就会割喉放血。
逃。
哪怕是当年的秦灼,他逼上来时,心底也有声音嘶叫着:快逃。
而那少年毫不躲闪,迎面挽起弓箭。
朱云基笑道:“胆气可嘉。”
一东一西,两箭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