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元闻言心中一悚。
虽知秦灼激他是要西琼露出马脚,但见段藏青一手扶弓,秦灼手边没有兵器,还揣着个小的,心还是快跳到嗓子眼。
下一刻,段藏青忽然一笑,将彩绶交到秦灼手上。
那根彩绶以五色丝帛结系,中央攒成个硕大花球。秦灼登上红舟,花球映在江中,像个鬼怪吐出的斑斓太阳,又像某人五彩淋漓的心脏。
***
众人抵达婚府日已落山。
好气派一座白石宫室,门前竟是十口白铜大钟和十台礼炮,上束大红缎花,团团簇簇,鲜艳喜庆。
秋童随人上阶,在旁道:“陛下知秦室典乐为钟,特意命内府赶制。又加赐十台花炮,全为大君添喜。”
秦灼笑道:“多谢陛下圣意,臣不胜感激。”
众人入席后,段映蓝并未避入洞房,相反,她与秦灼各自敬酒宴客。
婚宴并不似寻常宴席,而是效仿西琼贵族风俗,并无固定桌席,随走即停。
昔日仇敌,明朝友朋,皆为今日坐上宾客。待秦灼到朱云基面前,那人腰别短刀,似乎斜着醉眼,问道:“听说秦大君想与孤一杯泯恩仇?”
秦灼笑道:“魏公抬举,孤与大公相交泛泛,哪里谈得上恩仇?但今天大喜,倒能做个朋友。”
“容易,容易。”朱云基由两名女侍搀扶,向秦灼举杯,“交杯一走,这朋友要做,不就在酒里了。”
秦灼转了转酒樽,眼中飞光一闪,面上却无恼羞。他一抬杯子,似乎真要挽臂喝下去。
忽有女子唤了声:“父亲。”
秦灼转首,见魏少公夫人朱氏上前,略作一福。
朱云基见了儿媳,也收敛形容,宽和笑道:“什么事?”
朱氏命女侍捧了盖钟过来,柔声道:“这味茶您向来爱吃,母亲叫妾前来奉送,再谢过秦大君盛情款待。”
秦灼面上飞快掀过神色,心里暗叹一声。
这女子,竟把他话作了真,想着从此和睦,特地赶来解围。
他方欲说话,一只手掌住他杯口,指甲鲜红地按下来。
段映蓝端着酒碗,挡住秦灼半个身子,歪头笑道:“魏大公把我男人灌醉了,我和谁洞房去?”又高举手腕,银钏沙拉拉作响,大笑道:“他不中用,交个腕子,我不成吗?”
她舔了舔嘴唇,将两片殷红润成石榴色。拇指从朱云基杯沿擦了擦,眼浓得有如春泥。
她既如此情状,朱氏倒有些讪讪。朱云基却未理会儿媳尴尬,扬声大笑,果真和段映蓝交臂。两人双目如刀,互相剜割,走了个交杯。
段映蓝一亮碗底,随手掷在地上。一阵碎裂声里,秦灼双眼微眯。
摔杯。
人群依旧笑闹着,他听段映蓝高声笑道:“不痛快,取坛来!”
他端着那杯酒,也转头对阿双吩咐:“上菜。”
***
昨夜。
陈子元临去前,秦灼忽然叫住他:“如果朱云基拿下我,你觉得他会怎么处置?”
陈子元拧眉。朱云基野心勃勃,敢于万国前叫问天子弓,秦灼曾叫他拿捏多年,这次秋狝之恨,无论如何不能罢休。他想了半天,沉声道:“呈首级作贺礼,叫梁皇帝亲启。”
“不。”秦灼说,“这是我的婚事,他得把我羞辱个够。我既和他睡过,按他的性子,得当着众人,把我活活弄死才解恨。”
秦灼手搭着小腹,声音平静:“你猜,得是什么时机?”
陈子元察觉自己牙关咬得发抖。
洞房。
“两方亲族来的不少,洞房怎么都得闹一闹。再晚点,到了中夜,又醉又累,又没人敢听我的墙角,起码门口守卫就松散得不成样。你想想,在我新婚妻子的床上,把我从人前弄了,痛不痛快?”
陈子元鼻息发沉,攥紧拳头。
“我婚府建得七弯八绕,又命人严加把守,就是叫他费功夫熟悉地方,没法早有举动。”秦灼笑容冰冷,“西琼那边知会好,人一齐,就动手。”
***
秋童也上前道贺时,秦灼叫人与他斟酒,问:“龙武卫的兄弟们可在?不如进来喝一杯。”
秋童忙弯腰捧酒,笑道:“谢大君赐酒,奴婢代众将军领恩了。不过龙武卫上属陛下,大君又身份贵重,贺礼一达,便由大将军调令回京。但陛下嘱咐了,必要等您昏礼后平平安安返秦,奴婢才回京复旨。”
秦灼举酒北向,“臣蒙陛下厚恩,感激涕零。”
秋童一番话听着并无不妥。秦灼分属诸侯,龙武卫是天子近卫,的确不好私下交授。
他们交谈之间,已有女侍再举托盘而上,上面却扣了一只沉香木匣子。
段映蓝好酒量,一坛下去只绯红了脸庞。如今见此上案,一碗酒举过头顶。段藏青也会意,捻一根筷子,投手射向门前。
一口白钟咚地一吭。
人群安静下来。
段映蓝笑着乜他一眼,抬碗道:“诸位!”
挑花袖子滚落,银钏子哗啦啦滑至肘间。她站在中央,朗声笑道:“今日远道而来,庆我与秦大君花烛之喜,不胜感激。我以此酒谢过了!”
秦灼闻言,侧身取酒,同时面向陈子元,将腰佩举起来掂了掂,随即对阿双道:“安排舞乐吧。”
伶人俱候在庑房,一经传唤即入堂中。乐者为秦官,皆着玄衣,腰朱绦,抱丹红乐器,坐于门前演乐。舞者为琼女,皮肤黧黑,但眉浓眼亮,身材健美,虽隆胸纤腰,却不似寻常女伶柔弱。众女效雍州壁画飞天女装扮,梳单髻,着水青缎,露脐赤足,腕踝皆饰金镯。腰间还垂挂两枚箭状金片,十分新奇。
舞者散入人群,却丝毫不受人群干扰。这也是西琼风俗,琼地不以舞为贱,上至宗主下至奴仆皆能舞。有朋则以舞邀,有喜则以舞庆,甚至篝火点燃时,地位低下的女奴也能与主人共舞。舞蹈和马蹄一样,是他们的生命和火。
美酒美色一浇,火势渐渐大了。
金铃沙沙响着,秦灼拇指敲着杯壁,一下一下。
段映蓝喝了口酒,带着笑意,声脆如铃:“诸位奔波不易,一喜怎么够。但请满饮此杯,我与秦君还有第二喜要贺!”
众人皆喝空了酒,舞者亦作饮酒状。
秦灼一口未饮的冷酒放回盘中,一滴也没有洒掉。
段映蓝见女侍捧开沉香匣子,眼盯着笑道:“就在此处!”
众人一看,盘中并非他物,皆是血淋淋的禽鸟内脏、肢体,每盘只有一件,翅、爪、腿、首、脖、胸,更有心、肺、肝、肾,丝毫没有烹煎痕迹,竟似活剜出来。
已有女眷失声惊呼,段映蓝看向魏少公夫人,问道:“少夫人可识得此物?”
朱氏依在丈夫身旁,保持着从小教养,轻轻摇首道:“妾孤陋寡闻,并不认得。”
段映蓝哈哈大笑:“少夫人有福,男人爱护得好,连自家旗上都不记得了。”
她仰头喝尽酒,眼中含冰,语中含笑,一字一句道:“这就是第二喜。”
“全、雁、席。”
她话音未落,手已松开。
碗碎的瞬间,舞者猱身上前,双手从腰间一抹,持两枚金片,直接从魏人胸口开了一对窟窿!
那并非饰物,而是涂饰金粉的短刺。正如这些女人并非舞者,她们是段映蓝最利的刃。
曾攻破王城的娘子军。
突变同时,在场全部秦、琼官员皆从袖中腰间抽出兵刃。其余来客俱围入侧殿,堂间只闻厮杀之声。
大婚兵变!
秦灼霎时弯腰,从靴边抽出两把匕首,匕首拔出,又伸成长剑。陈子元一片刀光开血路,已横刀闯到他身旁。
秦灼厉声喝道:“活捉魏公,奖以百金!”
陈子元对军士大喊:“封侯拜相了!”
碗盏碎裂、刀剑入肉、哭泣、惨叫。
朱云基拔刀迎击,却被寻常琼兵震得双手发麻。
他被下了蒙头药。
朱云基当即怒喝道:“姓秦的,你他妈干这种腌臜勾当!”
秦灼置若罔闻,高声道:“给我捉活的!”
朱云基本打算趁秦灼洞房时出手,是故婚府周围早有伏兵,但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无法向府外通报。
他隐约听得妻子媳妇凄厉地哭喊,却耳目不清,只能在左右侍卫掩护下勉强支撑,犹自怒骂:“恨老子没早点做掉你,由着燕雀啄眼,阴沟里翻了船!”
门外,有魏兵挣扎着放出一枚烟花,随即被斩下头颅。
陈子元刀口一翻,对秦灼道:“大王,狗叫了。”
秦灼道:“鸣炮。”
门前十台礼炮次第点燃,动静并不算大。但每炮之后,天上都绽开烟花。硕大无朋,各作花形,将那枚烟花讯号遮蔽得毫无踪迹。
与不符时间的杀戮讯息相比,这更像是大婚的庆祝。
正在此刻,退出堂外的乐官转擂秦鼓,另有十人交弄琵琶、十人辅奏秦钟。声势浩大,铿锵如雷,使得府内府外,不闻厮杀,但闻婚乐大作、军乐昂扬之声。
婚成仇报,双喜临门。
万籁俱作间,秦灼像听见萧恒拊掌,李寒立在一旁,正按拍子吟道:
“君不见牛女阻河汉,迢望如商参。
但羡商参苦,相思亦相亲。
高山千尺雪,贱妾寸许心。
君既爱颜色,何故诺甘霖!
铜雀歌舞犹传弄,柏梁清弦无遗音。
麝芬不及蓬艾好,错认孔方割龙鳞。
浮云密不开,白日今安在?
秦鬼吹箫片,空召鸾凤来!
天有道,水西流,骏马生角乌白头。
功名似酒坟中醉,富贵如月泥在沟。
君不见,花萼楼,龙泉蒙尘镜生垢。
青蝇蚊蚋争朝暮,徒令后人笑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