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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二十九 愚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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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秦灼坐在炉火旁。

萧恒端着一瓢酒,眼睛黑沉着望他,讲了句从不会说的话:

“你都不和我成亲。”

他忙去捉萧恒手腕,却见酒水变红,里头沉着一张血脸。

一道闪电劈落,打得萧恒笑容雪白。

他探手去摸秦灼小腹,将触到之时,忽地滑下两行血泪。

秦灼看着萧恒脸上,长出一副朱云基的面孔。

他急往后缩,却被人一把揪住衣襟。

狞笑声里,那人握拳锤下去。

***

秦灼惊喘一声,身体往上一弹,便听阿双一叠声地叫他。

段映蓝夜返江阳后,秦灼便开始腹痛。他不敢挪动,直接在洞房卧下。如此惊醒,过一阵才恢复神智。

那丫头红着眼圈,正拾帕子给他拭汗,轻声道:“龙武卫已至,梁宫秋内官也来了,大王可有什么话?”

他们一生变故,秋童便偕其余宾客避去别间。秦灼回了下神,道:“你去试探几句,看他知不知道我的内情。不知便罢,知道……放下帘子,外头搬把椅子,叫他坐着回话。”

阿双离去须臾,便有两名侍卫到堂下,搬了把官帽椅来。不一会,秋童跟着阿双进堂,行了大礼,也不敢坐,只躬身立在椅子旁。

秦灼声音从里头传来:“全歼朱霆隆,使孤免入绝境,内官左右斡旋,实是首功。”

秋童抬首,见白珠如雨,雨后一片猩红天地,秦灼正卧在其中,叫龙凤花烛照得面目模糊。

他忙再跪倒,道:“大君折煞奴婢。您是陛下亲封的龙武卫大将军,此番调令也是按律行事。奴婢有幸侍奉陛下,您和小殿下俱是奴婢的主子。为大君赴汤蹈火,是奴婢的本分。”

他此话一出,秦灼反倒静了一会。秋童以为他耻于此事,正想如何补救,便听秦灼又说:“内官一片赤胆,孤十分感激。只是孤身体欠佳一事,莫要上奏陛下。”

秋童再磕一个头,忙道:“大君莫要为难奴婢。陛下要奴婢带您的脉案回去,若有隐瞒,便是欺君。”

他见秦灼又不说话,想起萧恒嘱咐,便道:“各地有新进的药材,陛下叫奴婢带来了。您从前的脉案,陛下也都细细看过,说您不宜奔波,还是回南秦好好安养。”

秦灼问道:“朱氏一族与京中哪些王公有往来,内官可有耳闻?”

秋童略作思索,“奴婢年纪轻,知道的不多。他造访过哪些府第,大君容奴婢回京细查。”

“辛苦内官,若有消息,先要告知陛下。”秦灼腹底发酸,吸了口气,“孤走后,京中可有什么变故?”

秋童想了想:“倒没什么大事,前一段梅统领赶了回来,不要官职,陛下便给他加了个太子太保的衔。哦,陛下还从两仪殿打扫出一处别间,平常议事晚了,供大相暂住。”

秦灼笑道:“两仪殿可是在禁内,别是看上了李相公,要选他作后妃。”

秋童心道不好,秦大君如与陛下生了嫌隙,自己还有什么活头?

***

秋童被告知打扫两仪殿以候李寒时,那二人正攒了个锅子。李寒被撵去净手,萧恒先下了盘糟豆腐。

战事吃紧,政事繁冗,李寒常留到深夜回府,天不亮便又骑马觐见。一来一回只在路上折腾,一夜睡不了两个时辰。萧恒这才生了念头。

秋童便问陈设,萧恒还未开口,就听李寒道:“后宫又是怎样布置?”

秋童不明其意,想了想道:“回大相,这也各有不同。从前太后太妃们上了年纪,进的多是楠木、翡翠,也有礼佛的东西。中宫是国母,立政殿一应要贵重大气。其余妃嫔便看位份和荣宠,肃帝秦淑妃的珊瑚台,宋昭仪的鸳鸯镜,再早的,宠冠后宫的妃子所居宫室,也有以椒和墙的恩旨。”

“这个好,”李寒笑道,“请陛下赐臣以椒房。”

秋童险些跪在地上。

萧恒筷子从锅沿一搁,问道:“你这叫什么主意?”

李寒边擦手边说:“祸水东引。”

萧恒知他的意思,说:“我俩断了。”

李寒高深莫测,笑道:“了断是今日之事,明日未尝不会旧情复燃。万一复燃,大君若在宫外,陛下一日总要探看一次。若在宫中,更免不了流言纷纷。到时候再做这些准备为时晚矣,不若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既如此,臣愿做出头之鸟,为陛下开此先河。”

他不惜自污名声,想把秦灼直接安置在宫里。

如此荒谬,萧恒却未发笑。他知道李寒的眼界手段,这个提议下,必有他十足的政治考量。

***

秋童只得了吩咐,哪里知道各中情由,忙打着战解释:“陛下和大相坦坦荡荡,准大相居内宫也是国事繁忙、免于奔波罢了。陛下一颗心里装着谁,大君是知道的呀!”

“孤只是说笑。别说是渡白,陛下就是立后纳妃,和孤又有什么干系?”秦灼笑着叫他起来,转念问道,“陛下给了大相宫钥?”

秋童道:“只给了角门。陛下嘱咐,叫大相谨慎行事。”

角门。

秦灼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还想再问,便听郑永尚在旁重重咳了一声。他到底也倦怠,便道:“孤有些累了,内官无事便请歇息。明日孤亲自犒劳龙武卫将士。”

秋童答应一声,便近前几步,躬身道:“还有一件物什,陛下嘱托,一定交到大君手上。”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

阿双打开,见是一截红绳,上串三枚光明通宝,毫无锈迹,秦篆棱角磨得平滑,似被人常年把玩。

与其他光明钱不同,这三枚铜钱通体紫红,极其纯净,是秦文公专门开炉打造。

这是秦灼的光明钱。

秋童道:“陛下说,他在宫中一切都好。护身的东西,大君这边更紧要。”

秦灼将红绳握在掌心,便觉腹中一动。

……小东西。

秦灼哑声道:“他还有什么话?”

珠帘外,秋童再拜道:“陛下说,大君只管按性子来,不要有后顾之忧,万事有他。”

秦灼睁着眼,仰脸与画中灵妃对视。许久才说出一句:“你先下去吧。”

***

被茵都由香料熏过,椒兰香气馥郁,冲得秦灼脑仁疼。还是阿双找出萧恒那件旧袍子给他盖,才勉强合了会眼。

夜里,他又见着那女孩子,双蟠髻,烟蓝帛,披了一身月光,隔着雾水般一带银色,轻轻叫他:阿耶,阿耶。

“不要回去。”

秦灼冷汗湿透着醒过来。

太阳应当出来,投在红罗帐上,像亮了一盏珠灯。阿双打开帐帘时,秦灼目光聚焦,看到她簪回头上的银搔头,坠着三枚银叶,小巧可爱。

秦灼眼前拂过一个女子身形,还是道:“魏少公夫人……”

阿双垂脸道:“停在后堂。”

他点了点头,这便趿鞋起来,“魏地在南,望南葬了,一年里叫人勤打扫着。”

阿双又问魏少公,秦灼问还没剐?阿双显得有些瑟缩,只说:“政君不要喂昆刀,脏。”

秦灼察觉她神色,只道:“喂狗吧。”又嘱咐用饭,饭后请龙武卫将军、长史前来。

待阿双答应,他又道:“先叫正康来一趟。”

***

除陈子元外,南秦护国将军冯正康更是一员虎将,早年便追随秦灼左右,忠心耿耿。他昨夜亲自镇守侧殿,安抚宾客,盘查内应,后方没有分毫差错。

他进来回禀时,秦灼正在用饭。冯正康红脸豹眼一条汉子,对秦灼毕恭毕敬,死活不肯同席,只肯站着回话。

“内应的确没有,只是大王,臣说实话,这次行动太急,也忒得罪人。”冯正康犹疑,“大王莫非还有别的打算?”

从实际讲,大婚兵变算不得上策。南魏有备而来,段氏心怀鬼胎,若无龙武卫意外来援,多半是背水一战。还不论其余宾客多是诸侯使者,如此贸然受惊,虽不至于结仇,多少也有怨言。

秦灼掰开糕点,沉吟片刻,“你记不记得秋狝时,朱云基在问落日弓前,先问的天子弓。”

冯正康点头。

秦灼道:“正康不是外人,有话孤也不遮掩。朱云基宴上多次挑衅于孤,实是为了激怒陛下。要图陛下,他必有勾结在京。天子榻旁有隐患……”

秦灼叹口气:“归秦之前,不除掉他,我不安心。”

冯正康所料不及,话从嘴里转了几圈,只得道:“梁皇帝有大主意,李相公也是足智多谋……反正姓朱的早晚要打,早打早素净。”

秦灼咬了口糕慢慢嚼,端粥咽下才道:“朱氏在京中的联系,孤先前也有打探。只是他当时势头不错,金银开不了道。如今树倒猢狲散,要问就容易些。这件事,我交给你办。手段不怕狠,龙武回京前,替我把嘴撬开。”

***

龙武卫是天子近卫,直接干系萧恒性命。萧恒既封他为正三品龙武卫大将军,军印、官牒一应在手,所率兵士皆应听训。

秦灼早先用心整治过一番,仍是杀鸡儆猴,手段虽老,却胜在管用。加之他秋狝胜过朱云基,骑射之精,军中更是无不敬佩。此番龙武卫将军尉迟松觐见,开口就是:“大将军料事如神。”

这话秦灼近来没少听,失笑道:“兄弟们捧我。”

尉迟松道:“岂敢,这是实话!卑职领大将军军令埋伏山翼,果然见朱霆隆伏兵山坳。对岸烟火一放,我们就领命动手了。”说至此他有些懊恼,“只是大将军嘱咐要活的,那老小子要跑,混乱里不好近身,叫卑职一箭射死了。”

秦灼笑道:“全歼朱氏,尉迟将军厥功至伟。”又不经意般道:“我只道陛下要整治军中,如何也不得空闲。秋内官与君一到,还以为犯了什么事,劳动将军缉我归案。”

茶端上来,尉迟松手还没碰着,便忙抱拳道:“大将军说笑。陛下的确有改动之意,好几个军职都换了文职。不过也是,世家的公子哥们,带个巡防营都勉勉强强,哪守得了京城?前一段还加了范大将军一个子爵,下个月他老母寿辰,陛下早叫人备了礼,立冬当日还要请他携老夫人一块入宫,赴个小宴。卑职们都玩笑,从怀帝到咱们陛下,范大将军家里啥都缺,就是不缺皇粮。”

秦灼眉头一皱,“范大将军,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正是。”

“除范将军外,赴宴的还有谁?”

尉迟松想了一会,“应该只有大相了。陛下看重范将军,连大相都是侍宴。”

这不对。

这位范汝晖不同旁人,他甚至可以算萧恒登基的“功臣”。这就要论起一桩宫廷巨变——梁怀帝之死。

世族不满怀帝当政久矣,趁其暂居行宫,便逼宫将其推翻。说是怀帝退位,不久病逝,但时人推断,怀帝应该是被秘密处死。

而带头发动宫变、甚至处死怀帝之人,就是怀帝的心腹,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怀帝对范汝晖恩宠有加,甚至将禁卫交在他手上,却被范汝晖反戈一击、结局潦草。如此行径,实为背主。

背主之人不可用,萧恒却多番示好,赐金银、加爵禄,还要给他老母尊贵。如果是想暗中伏杀,给的诱饵太多,恩典太刻意,反容易叫人识破。

难道想杯酒释兵权?

念及此,秦灼问道:“金吾卫近来军务整顿如何?”

尉迟松放下茶盏,“也就那样。不瞒大将军说,范将军逼宫怀帝,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前朝之后便折了心气,还告了病,多少天不往军营跑一趟。”

范汝晖若的确心灰意冷,萧恒用富贵换他兵权,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

有了这猜测,秦灼心却仍不上不下地吊着。尉迟松的确知无不言,但他总觉得隔了些什么。

次日,秦灼南渡,龙武卫亦当返程。他既是大将军,便于青衣江前登台,满酒宰牛犒军。

江边秋日萧条,又白又淡,芦花一吹,玉盘出飞雪般。秦灼在这秋雪中北望,举酒高声道:“陛下万寿无疆!”

“陛下万寿无疆!”

众将士一同高呼,纷纷饮罢,也无人察觉秦灼没吃一口。

他拉了拉裘衣,便见冯正康登台上前,低声道:“问出来了。”

朱云基私通的朝臣名单。

冯正康一一细数,正说完一个名字,被秦灼猛地打断:“谁?”

他声音不太对劲。冯正康摸不着头脑,试探道:“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砰地一声。酒碗打落。

秦灼那颗心落了地,在地上砸了个大窟窿。

***

《梁史·秦世家》记载:公忧以范祸,临青衣而不渡,犒龙武,偕归长安。

如此一笔带过,是故我们读史,常看轻这短短十八字的分量。但需要知道的是,秦灼做此决定,耗费了他一生中绝大部分的勇气。他早有预感,长安会成为家乡外他第二个坟墓。这里的坟墓是褒义的,南秦人的生死等一神圣。但他作为君王,注定只能在秦陵归葬。

我们可以在各种典籍中得知,秦灼一直在抗拒长安,萧恒一个人的埋骨地,他们两个人的情爱冢。他漠视、躲避、落荒而逃,但每当抉择时,又一次次往不归路上走。他也知道,青衣江边,是他最靠近正确的地方。

《秦史》中还保留了一点《梁史》无法触及的碎片:秦温吉和秦灼的争吵。要探知秦灼的勇气,须看他自己的回答:

公固还,子元、正康劝,弗听之。政君怒,瞋目叱公:“兄何愚!北投罗网,复作鱼肉,沦于人俎!”公对曰:“万乘相加,此国父待我;提携南北,此刎颈交也。国父所养,必当父虑;刎颈相交,即净颈熏衣以谢。向使君崩,曷不能陪耶?”

“虽然,犹我未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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