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冬,西塞风要割人骨。
帅帐外,身穿同色甲胄的士兵列成两队,剑拔弩张。
一个小兵叫道:“你们许大将军夺了帅印不够,还想押俺们将军进大牢!西夔的地盘上,他娘的掂量清楚,别那么张狂!”
对面怒道:“你们赵将军通敌叛国、连杀大将,我们大将军夺印挂帅,是陛下的圣旨!怎么,他赵荔城在西塞,放个屁比圣旨都管用?一个叛徒一窝叛徒,今天能兵围帅帐,明天是不是就能挥师东进,把长安城闯一闯了?!”
“放你娘的狗屁!”
带头的两个揪打在一起,两队人也推搡起来。双方都挂了彩,竟有人斗红了眼,拔剑出来当胸要刺!
嗖的一声。
天外射来一箭,正中此人后心。
倒地的扑通声里,有人高声喝道:“大相至,凡私斗者,格杀勿论!”
李渡白!
众人还未回神,已被右卫骑兵包抄。此时上望,一轮血日,黄沙滚滚,如雷的马蹄声中,军队旗阵遮天而来。
白龙玄旗当中举出一面大旆,上题一个斗大的“李”字。旌旗阴影里,少年人着大红官袍,喝令右卫:“全部拿下!”
西夔营是李寒亲手带出来,潮州营上下亦是无人不识。路上萧恒已追下折子,暂予其料理西塞之权。众人见了他,当即丢下兵器,全无方才气焰,跪地抱拳道:“参见大相!”
李寒只道:“赵荔城、许仲纪现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帅帐便被打起,匆匆走出两个人来。
赵荔城并不惧此阵仗,满脸胡茬青着,似是许久不曾修剪。一见李寒当即跪在地上,高声道:“请军师为末将做主!”
他叫的是旧时称呼。
另一名亦着甲胄,望之不到三十,看上去文里文气,有点书生面相。也跪在一旁,抱拳道:“末将许仲纪,恭迎大相。”
“二位将军请起,”李寒口吻并不温和,“请问众位,军中私斗,该当何罪?”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答。
一片静默里,李寒声音淡漠:“我在问你们话。”
许仲纪道:“大相所拟军令:凡聚众赌博、斗殴、醉酒者,为首者斩,余者杖八十。”
李寒坐于马上,冷声道:“依律行事。”
“军师!”为首者亦有赵荔城亲卫,他如何舍得,“末将备受许大将军欺压,弟兄们看不过,这才替末将出气。军师要砍,只砍末将!”
李寒冷笑道:“他头上是赵将军,赵将军是我举荐起用,我更是陛下亲手提拔。按这样讲,首罪元凶,岂非我与陛下?”
赵荔城头叩在地上,“末将不敢!”
“我看赵将军带兵带糊涂了!”李寒骤然提高声音,“军令如山,别说是你麾下一将,换作是我,也是定斩不赦!无纪律则一盘散沙,元和年屡败屡战,百姓闻兵犹闻贼寇,早年教训,都没有记住吗!”
他语带痛惜地问:“荔城,我走前是怎样嘱咐你?”
赵荔城忙道:“军师息怒,末将知罪!”
“右卫即时行刑,”李寒不再看他,“请二位将军入帐,我有话要问。”
***
李寒先喝了碗茶,是他常喝的桃叶。他虽去西塞日久,但西夔营仍备着。
他放下茶碗道:“仲纪代掌帅印,你先说。”
“末将受命调查孙越英死因,需开棺验尸,”许仲纪道,“末将的帅令,赵将军不肯执行。今早末将欲强行开棺,赵将军率兵围帐。末将无法,只得再降他的职务,勒令其面壁思过。没想到今日傍晚,赵将军便聚集兵众,意欲再夺帅印。”
李寒打断道:“也就是说,你二人生此冲突,是这一两日的事?”
许仲纪道:“正是。”
但二人内斗的急报是十日前就传到。
李寒略一点头,又问:“荔城有什么要说的?”
“末将就是不服!”赵荔城本就是粗犷脾气,连借口都懒得找,“陛下疑我灭口孙越英,哪怕疑我通敌叛国,老赵也不多说一句!可许将军不讲道理,先抄了我的营房,拿了我的老婆!”
许仲纪上前拱手,“军中不得私藏妇女,这是军令。”
“狗屁!”赵荔城怒道,“雁线以西全进了齐狗之手,我不叫她跟着,看她送死吗?”
许仲纪毫不动摇,“将军爱惜夫人,此乃人之常情。但西塞男儿谁无妻子?妇孺所在,军中已拨人看护。就是陛下在时,也是与众将士同食同寝。赵将军,何况尊夫人是在齐人手中救下,只是按例盘问,殊无冒犯!”
“陛下他没老婆,他也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他妈的不一样!”
赵荔城似被点的炮仗,突然暴跳如雷,就要上前动手。李寒高喝一声:“拿住他!”
两名右卫立即将赵荔城按在地上。他咬着牙,浑身发抖。
李寒猛地立起,掌着茶碗,到底没有掼下去。他深吸口气:“赵荔城,你太放肆了。”
他想到什么,先没有问,缓和口气道:“西塞重地,陛下托你如托肝胆。你先失庸峡,后退百里,是无能;又肆意杀人,兵围帅帐,是无智。如今当着我的面,还这样不知轻重——荔城,你不要寒我的心。”
他最后几句放得极重。赵荔城浑身一震,忙去望他,急声道:“末将不敢!”
李寒叫人放开他,对此不再置辞,只问:“仲纪如今是西夔营主帅,麾下士卒俱听其令。他要开棺,你为什么阻拦?还是说军中传闻句句属实?”
赵荔城话从口中滚了几滚,终于道:“庸峡兵败,齐狗轻易闯入关中,杀我子民,辱我……妇女,正是这厮摆弄!我……”
“你什么?”
赵荔城颓然跪在地上,“我在他死后,扒坟鞭尸。”
“你糊涂!”李寒倏地又立起来,指了他半天,“你是一营之帅、一边之将,是西塞的城头、陛下的臂膀!刑罚乃国家公器,你竟私自动用!如此恣意行事、毫无章法,你叫我说你什么!”
赵荔城又磕一个头,“末将知罪,军师但管惩处。”
“证据。”李寒重新坐下,“荔城,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赵荔城嘴唇蠕动,“我……末将没有证据。”
李寒又问:“证人呢?你是从哪听来这些?”
赵荔城面部忽然剧烈抽动一下,他猛地一个头叩下,大声道:“此事但凭军师处置,但许将军为了私怨,处处打压、时时忌惮,我怎么放心把西夔交给他!”
听闻“私怨”二字,许仲纪眉毛轻轻一跳。李寒看在眼里,冷声道:“你如此不知轻重,我又怎么放心把西夔交给你?”
残阳打进帅帐,他一身红袍如笼金纱。李寒叹口气:“你违逆圣旨,不服管束,我很难法外开恩。但念你多年以来劳苦功高,暂时夺去所有职务,军中留看。孙越英所参奏你通敌一节,待我审查之后再行处置。”
赵荔城闻言如当头一棒,不由喊道:“军师,你看老赵是这等人?!”
李寒道:“荔城,你先下去歇息。”
赵荔城猛地起身,“末将不服!”
李寒厉声喝道:“不服憋着!‘如朕躬亲’这四字作何解,将军不知道吗?”
“军师,陛下误信谗言罢免忠臣,和灵帝肃帝有什么两样?!”
此语一出,连赵荔城自己都是一惊。李寒是天子使,他说的怨怼言,这要命。
“将军,”李寒眯眼叫他,“慎言。”
赵荔城还要再辩,帐外右卫忽然走进,拱手道:“大都督,赵将军夫人求见。”
闻此言,赵荔城遽然回首,嘴唇剧烈颤抖着。李寒看他一眼,振衣起身道:“快请进来。”
***
李寒对谈夫人的第一印象是:种树。
西塞苦,最苦是风沙。戈壁大漠间,风是沙风,土是沙土,别说粮食,连野草都长不活。如今虽不是绿树如盖,但沙患减轻,旱作稻谷稍能种植,放眼雁线以西,但凡无人处,都是茫茫的红柳林。
当年萧恒重金寻觅治土者,而这第一人,便是西夔营主帅赵荔城的夫人。
沙土寸草不生,她偏偏培植新苗,种活红柳作防□□。迄今为止,又有棉花、小麦、茶树等近十种作物,无一不出其手。
“谈夫人”声名远播,并非为将军夫人的身份,而是她精于农事的本事。赵荔城引以为豪,还向李寒夸耀过:哪天不打仗了,咱也混个“谈夫君”当当。
人都言:赵帅有贤妻。
赵荔城今年三十八岁,夫人与他伉俪十载,亦比他年轻整整十岁。她着一身粗布衣衫,头发在脑后盘了圆髻,浑身首饰只发间一支木钗、耳上一双银坠而已。或许因常年辛苦,皮肤不比少妇娇嫩,但她双目一定,对方便似被海子凝望,彻头彻尾的清凉。
她正要行礼,李寒忙制止,道:“嫂夫人快起。近期战乱频仍,嫂夫人随军辛苦。”
谈夫人略作一福,“外子置妾于军中,的确有违军纪,大相处置,我夫妇毫无怨言。但妾身为人妻,相信他的清白;身为梁民,亦相信大相之力,绝不会叫有罪者开释,无罪者蒙冤。”
李寒道:“嫂夫人一番苦心,某与荔城定不辜负。”
赵荔城见她前来,面上竟全是伤痛不忍,喃喃道:“娘子……”
“将军,你是如何答应我?陛下救西塞于危难,大相起用你于微末,你这样说,悖逆之外,岂不伤人?”
她轻声叹气:“将军啊,你叫我说你什么?”
他夫妇目光相触,赵荔城先垂下头来。这样铁打的汉子、西夔营的统率,众目睽睽下,竟掉落两行眼泪。
谈夫人不再开口,也不避人,上前抬手帮他拭泪,叫赵荔城牢牢握住。她不说话,只叹气。每口气都叹在赵荔城心坎里。
扑通一声。
赵荔城跪在地上,纳头便拜,大声道:“末将知罪,但凭军师处置!”
谈夫人亦在他身边跪倒,双手加额,端正下拜。
李寒闭了闭眼,伸手搀夫人起来,亦叹一声:“荔城留看,也请嫂夫人多多照顾。”
谈夫人笑了一下,目中光芒如春冰初开。
“妾夫妇听从安排,等候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