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天色初明,一队人马便出了营帐,直奔孙氏墓地。
数年前,西塞人多是横死坝上,要么饱了狼腹,要么被风沙蚀成白骨。萧恒至后,花了小半个月将尸骸收殓,此后战死将士皆就地埋葬,沙丘头植红柳,西望失隘,以盼收复。如此以往,竟成了风俗。
萧恒植上最后一株红柳,说:“虽我亦如是。”
李寒还未回神,棺椁已然起开,一股尸臭扑面而来。
众人皆系白绫障面,但李寒到底是文人,许仲纪怕他不适,不由看去。却见李寒只微微蹙眉,直接翻下马背走至棺前。
他少穿红衣,多做文人装扮。如今着蟒袍,踏虎靴,缚白绫,远观竟如大漠中一轮孤日,生发一派不符年纪的威仪出来。
许仲纪正心中赞叹,便听李寒道:“仲纪,你也过来。”
孙越英身死不过三月,且西塞干旱,沙土疏松,尸身腐烂程度并不严重。虽已面目全非,骨殖倒还完好,只是身上衣料已有多处缺口,想是赵荔城鞭尸所致。
仵作这时道:“回禀大相,死者喉骨断裂,应当是被人扭断致死。”
李寒问:“不是缢死?”
“的确有这种可能,倘若如此,也应是身体重量作用下导致颈骨折断,几率微乎其微。孙主簿身材瘦小,应当不至于此。”
李寒点点头,“蓝衣奏述中的确提到,孙越英并非自缢,而是他杀。”
如此一来,赵荔城嫌疑更大了。
许仲纪问:“还能看出什么?”
“死者男,三十许人,身材约六尺,骨骼未有损毁或刀伤,脊骨后弓,的确像是文人形状。”
“等等,”李寒忽然打断,“骨骼未有损毁?腿上也没有骨伤?”
仵作道:“的确,如有骨伤,腿骨必有痕迹。如果断裂再生,新骨与旧骨必有不同。而从这具尸体看,死者生前并无较大伤处。”
李寒又要摸嘴唇,许仲纪眼疾手快,一把给他按住。
刚翻过尸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抬回停尸房,务必妥善保存。”李寒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声音从白绫下传来,“我要审问赵荔城,仲纪,你亲自把守帅帐。如有打探者,一律以奸细论处。”
***
赵荔城迁出帅帐有一段时日,但西夔营敬重他,仍给他专门留了帐子。赵荔城不肯住,还是谈夫人道:“如今留军察看,不宜与旧部结交,你便听话吧。”
西塞冬日风如刀,赵荔城穿得单,把唯一没有磨损的袄子给夫人披着。谈夫人拢了盆炭,正拿剪子修剪新苗。
“娘子,别剪了,再剪就秃噜了。”赵荔城倒了碗茶,自己不吃,端着走到夫人跟前,“先喝口茶润润嗓。”
谈夫人不理他,一双袖子挽着,一手举烛台,一手捻土壤,“叶子跟人一样,长岔了,就得修剪修剪,敲打敲打。”
“我错了,”赵荔城忙从跟前蹲下,“我真错了。我改,我都改。”
谈夫人去拿镊子,赵荔城忙搁了茶,献宝似双手捧上,又要替夫人举蜡。
谈夫人道:“不敢劳动将军。妾只剩下这几株好的,将军再给妾燎了叶子,妾没地哭去。”
她不吃软,赵荔城又不敢硬,有点手足无措,猫着腰凑近了点,脑袋往她肩上搁,整个一小孩似的。
谈夫人叹了一声。
赵荔城一怕她落泪,二怕她叹气,胡子拉碴地挨着她肩膀,看着她一双皲裂生疮、染土发红的手。那手像农夫、铁匠,绝不该属于将军夫人。
谈夫人翻查叶底,好一会方道:“军师对你我有恩。他再厉害也是个小孩儿,难免镇不住人。你和他亲近,这样当众落他的脸面,让他回去不好做。”又问:“当年军师放你出来,你当着众人,说的什么?”
赵荔城哑声道:“我说……”
“从今往后,监军就是我赵荔城的爹。就算出殡,我也给监军摔瓦罐!”
玉升元年,篝火前,赵荔城红着脸梗着脖子,一口闷了一碗酒。
他长李寒将近一半年岁,这话说出来未免好笑。李寒当年尚未及冠,只对萧恒笑道:“我当荔城做兄弟,可好,荔城却想给我养老送终了。”
萧恒也笑道:“你们各论各的。”
赵荔城心里把他当亲爹恭敬,谈夫人行动间却当他做儿子看顾。李寒居西塞时,衣食起居多受谈夫人照料。李寒曾对萧恒道:“我虽早失怙恃,却不是个孤命。在长安有老师,在潮州有将军,在西塞有夫人,父母缘分,我向来不缺。”
当时梅道然也在旁,闻言大笑:“恭喜将军得此贵子。军师,还不叫声爹来听听?”
李寒不动如山,“我不忍叫荔城落了辈分,也罢了。”
赵荔城回想当年,心中更是恼悔。谈夫人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军师不是计较的人,但荔城,有的话不能说。说了忒伤人心。”
“有嫂夫人这句话,我不伤心。”
帐门被打开,李寒脸孔被灯照亮,他一身红袍艳丽,五官却更清冷。
谈夫人见了笑道:“渡白穿红好看。”
李寒对她拱了拱手,也上前去看那盆新苗,问道:“这是红柳的新品?”
“是白枣枝。”谈夫人道,“红柳不易成活,而且只能固沙。陛下又专用于立坟,用途不广。”
李寒又问几句,便道:“我有事要和荔城商议,还望嫂夫人暂避。”
谈夫人颔首立起,临行前踩了赵荔城一脚。赵荔城闹了个大红脸,咳嗽几声,方对李寒跪了,“老赵愧对军师托付,实在是……”
他掌心被按了按。赵荔城抬头,正见李寒对他眨眨眼。
“我知道你冤枉,”李寒轻声道,“孙越英没有死。”
赵荔城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
他亲手刨开坟墓鞭尸一百,哪怕人没吊死,抽也能抽死。何况他眼见了孙越英尸身,那是个已经开始腐烂的死人!
李寒将地上的茶碗拿起,往他面前一递,“孙越英在狱中被你夹断左腿。但这具尸首腿骨完好,他被换了。”
赵荔城一时转不过来,“他图什么?”
“金蝉脱壳,”炭火笼着枣枝,李寒盘膝坐地,伸出双手慢慢烤,“我终于明白了。”
“蓝衣奏报时我就存了疑虑。孙越英死时,袖中藏了纸团,写三字:赵杀我。而蓝衣后来盘审其家人,都说夜间毫无动静。”李寒捻着手指,“试问,他有蘸墨写字的时间,就没有大声呼救的功夫?这合乎常理吗?”
赵荔城一拍膝盖,大声道:“当然不合常理!”
李寒竖手指在唇边,赵荔城一缩脖子,忙闭上嘴。
李寒道:“但我未至现场,不好轻下论断。后来陛下派仲纪到西夔,并非因为猜忌。西夔是塞上长城,不能轻易许人。蓝衣是个逍遥性子,做不来。能担此重任者,唯三大营主帅。如今琼、秦攻魏,狄皓关离得最近,他带兵镇在松山,无事不能擅动。当下,仲纪是唯一可堪托付之人。他是君子,好教养,有器量,孰重孰轻他心中有数。哪怕之前有崔将军的事,他也不会因私害公。”
说至此,李寒语重心长道:“荔城,你就算不信仲纪,还信不过陛下、信不过我吗?”
赵荔城臊得脖子通红,连叹气说:“末将……是我心窄了。”
“再往后,我奉旨调查安州‘烟火案’,一开始并没有将这两桩事联系起来。但安州刺史私作大量烟火的目的让我怀疑,如此数目,他只卖烟花,定会赔个血本无亏。而火药除了烟花,便是用作军需。我又想,西塞战事紧急,吴汉川是否会高价向西塞售卖火药,借机发国难之财?昨日我抵达西夔营,调看了物资簿子,发现西塞并未从安州内购任何火药。那他冒着杀身之险行此事,究竟所图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你和仲纪的冲突发生了。”火光在李寒指上跳跃,“至此,我才产生了真正的怀疑。”
“我至安州尚未上奏天子,西塞山遥路远,又是如何得知?于是我得出了两点结论:其一,安州与西塞必有勾结,不然我的行迹不可能被西塞察觉;其二,有人不希望我在安州查下去。那我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李寒情绪突然兴奋,手指舒张着,似能握住夜中星火。
他离开前进行到了哪一步?
查账结束,就是探寻吴汉川剩余火药所在,和再看龙楼。
关窍就在此处!
李寒似喝了热酒,声音虽压低,但眼神明亮如剑。他笑道:“我要感谢他们的欲盖弥彰。是他们把我引到了正确的思路上:庸峡之败,和安州烟火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断定,西塞必然策划了一出好戏。我在安州想不通的东西,或许在这里可以得到答案。于是我把蓝衣留下,率一队右卫赶了过来。”
“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就会在路上将我杀死。但我如遭刺杀,天子必定亲鞫,这是他们不想看到的。而且,他们正为自己的计划自鸣得意:希望逼反你,借你的手来杀我。”
赵荔城忙道:“军师,你就是杀了我,老赵也做不出这等事!”
“荔城,你真以为他们要‘你’杀死我吗?”李寒眼神渐冷,“只要我一死,将罪名栽在你身上,就够了。正如鲁三春,他是否叛国真的重要吗?众军哗变,临危决策,为了安抚人心,他只能是。”
言及鲁三春,赵荔城手指一哆嗦。
李寒继续道:“他们心知肚明,鲁三春、邓玄通、孙越英之死并不足以让陛下对你失去信任。因为你是由陛下一手提拔,多年征战,颇为倚重。要离间君臣,有什么比大相之死更管用?我若一死,陛下不会再信任你,西塞既能不攻自破。他们要我们同室操戈,让陛下自折臂膀。荔城,一箭双雕。”
好狠毒的计策!
李寒拍拍他臂膀,撑膝立起,“既然推测,就要大胆:谁是最终的受益方?西夔营如毁于一旦,齐军东进,短期之内西塞再无抗衡之力。我国西北将门户大开,百姓坟茔为其马场,将士尸骨饱餐豺狼!”
赵荔城忍不住骂道:“这群狗娘养的!”
李寒深吸口气:“何止通敌叛国,这是要亡我大梁。”
“安州、西塞、齐国,军方、百姓,朝堂,这已不是我能拿的主意了。”李寒望着帐门,“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回京,仲纪会留守在此。你们面上还是交恶,不要露出马脚。但凡教唆你二人内斗者,心中有数,假意应承,不要发作。一切听我调令。”
炭火照不亮的地方,大红官袍如同浴血,李寒在此时成为无剑之将。
他一字一句道:“即日起,我会降你为百夫长。荔城,你必须对我心怀怨怼。直至陛下到来。”
***
帐外残月如钩。
许仲纪在喝酒。他摘了盔,露出线条柔和的脸。不看茧子和伤疤,他半点不像武人,但也不像大族公子。他擦了擦下巴,随手递向一旁。
李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看了看说:“嘴裂了,上火,喝不了。”
“原先没这么老实啊。”许仲纪不再让,撤回手腕。
李寒又假模假样地拽文,“要回朝了。陛下明鉴在上,小臣惶恐之至。”
许仲纪笑了一声,又道:“你穿红俊,多穿穿。”
李寒没想到他说这茬,摊手道:“文官着色都有规矩。状元赐红衣,我当年落了第;四品五品着绯,我如今一个二品大员,那叫自贬身价。只有做钦差,能姑且上一上身。”
许仲纪旁若无事道:“不成亲吗?”
李寒虚倚着帐子,抬脸似看星子,笑道:“没缘分。”
许仲纪嗤笑道:“你才多大年纪。”
“世事不在年齿,要看能活多久。”李寒右臂微抬,两指捏着,似执月弦在手。他眯眼看了会,弹灰尘般抖了抖指头。他笑道:“家师终年三十有五,一生未娶。何况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长寿百岁的命。”
许仲纪也抬头望月,开口道:“还记得你那年的状元是谁吗?”
“杜筠,”李寒抄着手,睫毛似乎抖了抖,“才为天妒,早就疯了。”
“是你,”许仲纪扭头看他,“那年放榜之前,肃帝钦点的状元是你。你是皇帝、考官、制题人共同称赞的惊世文章,也是国朝最年轻的魁首,那年才十六岁。”
他说:“李渡白,别装了。你都知道。”
李寒不置可否,面色毫无波动。月色洒在红袍上,他出尘似的发着光。他眼睛一眨不眨,毫不在乎道:“往事不可追,仲纪,你心中有执。”
“你心中无执吗?”许仲纪只问了这一句。
李寒道:“我又不是神仙。倘若真有长生道,我还是想求一求的。”
“我不一样。”许仲纪口气悠远。
李寒道:“你想求来世。”
“不,我想求当年,”许仲纪笑了笑,又喝了口酒。
“……求自己,莫退缩,别错过。”
李寒看着他手中酒囊。鹿皮所制,已经磨得颜色发白。木塞上封铜皮,钦着小小一个圆印。许仲纪摩挲它,像摩挲一个人的面颊。
很久以前,李寒在另一个人手中见过它。那只手将酒囊一抛,再往上一抬,头顶将军盔被捧下来,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她听见一个人的呼唤,在当时,在她死去的多年后。她隔着时空和生死回头,在那人心上刻下笑容。
武惠伯女孙,细柳营主帅,萧恒难逢的敌手,大梁百年方出的巾帼将领。
许仲纪的伤疤。
十一娘,崔清。
李寒看着月亮,语气平静:“怀帝玉升年间,陛下尚作叛贼,潮州营险些全军覆没,攻打者正是崔清。陛下赞道:得观崔娘风貌,羞杀天下儿郎。玉升三年,狄族攻打甘州,崔将军率百骑解围,但日久难敌,狄兵围城。同时,崔清投敌之讯息不胫而走,甘州军生内乱,再战,崔清于阵前自刎。”
许仲纪浑身剧烈一颤。
李寒继续道:“崔将军最后一战之前,曾向西夔求援。但赵荔城疑是齐军有诈,坚决不肯出兵。为这个,你恨着他。”
许仲纪似听了笑话,摇头大笑道:“李渡白啊李渡白。”
“但你不是因小失大的人,”李寒转头看他,“你受的是许氏家学,听的是君子之教。你恨赵荔城,但你又理解他,因为易地而处,你也不会动。”
许仲纪笑声停止了,有什么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李寒道:“可荔城不同,他刚肠嫉恶,但容易混淆公私。就像我救他为公,他却用私情报答。他以己度人——陛下用你来替他的职务,他虽相信陛下,却不免害怕。而且,他断定你会因崔将军一事加以报复。”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他与谈夫人十年伉俪,爱若至宝。”
风声割着,李寒声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谈夫人……是我想的那样吗?”
许仲纪没说话,许久之后,轻轻点了下头。
李寒仰头闭目,颤声吐了口气。
许仲纪道:“夫人心志之坚,令我万分敬佩。我听闻,从齐军手中救下她时……她已经很没有个样子了。饶是如此,她还是先助我军解救人质,第二件事就是回其老宅,将仅存的苗本取回来。夫人说,倘能培植成功,五年之内,西塞口粮可以自给自足。而那时候,她刚被……”
一时死寂。
过了一会,李寒才道:“目睹孙越英引齐兵入城的是她,所以荔城宁死不言。也正因如此,荔城失去理智,做出开坟鞭尸的事。”
许仲纪再颔首,握紧酒囊,痛惜道:“赵将军见夫人形状便发了疯,竟要全军西出,毫不顾战局战况。且他昼夜不叫人近,连军医都不行。我那时赶到,只能将他暂押,又强行接夫人出去。赵将军因此与我起了龃龉。”
“他以为你在迁怒,”李寒道,“毕竟当初,他的确没有救崔将军。”
“我恨过他,但我不恨他了。十一娘比我明白,压根不会记在心上。我若因此苛待谈夫人,她如果活着,会一枪挑了我。”许仲纪笑了一下,露出点少年神色,“我从前怕许多事,怕礼教、怕高堂、怕背离忠义行差踏错,但现在,我好怕她失望。”
李寒道:“她以你为傲。”
许仲纪望着天际,重云淡月后,夜色如女子甲下乌衣。西风吹去,墨夜摇晃,是她打马而驰。
她永远不会为许仲纪停留,哪怕她的心至少有一刻,曾向着他走。
李寒随他远望星天,道:“我明日启程。西塞军事,只能托付给你。”
许仲纪伸出右掌,“定不负君。”
李寒干脆回握,二人手掌攥成一个拳头。
不远处,明月如蛾眉,静如将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