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之中,琼脂只有攀龙之心,而无加害之意,就算有罪,也不至于死。萧恒放她出宫,用家小作为要挟,要她三缄其口。瑞脑之死使黄参嫌疑重重,且怀帝继位后,对他仍颇为礼待,他似乎更没有背叛怀帝的理由。那对秦灼腹中皇嗣的加害,也就成为为怀帝的复仇。
萧恒举棋未定之际,传来一则新的消息。暂押狱中的郭雍容,在午饭后突然暴毙。太医在饭菜中验出砒霜,而送饭之人正是曾经照料黄参的另一名宫女。在禁卫前去提人的路上,那宫女已服毒自尽。
所有证据指向黄参,黄参百口莫辩。
他是秋童的师父,有教养提拔之恩。秋童不忍,冒死求告萧恒,萧恒却道:“我知道,你师父大抵是借来的刀。重重矛头指向,太过确凿。”
他吸一口气:“他背叛了怀帝,怀帝旧部便设出这个圈套。借他的手来中伤我,再借我的手铲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箭双雕。”
秋童颤声说:“陛下既然明白……”
萧恒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说:“但出了这件事,我能把这把刀继续放在身边吗?”
秋童哑口,看到萧恒坐回一种,脸上难得显现出一股疲倦之色。他手掌握了又松,沉声道:“怀帝尸骨尚未找到,我叫人先去皇陵为其修建墓穴,让你师父去做监工。墓建好,就在那边守陵吧。”
秋童连连磕头,想起一事,有些不忍,“只是大君那边,未必愿意……陛下又没有揪出元凶,会很难做。”
“总不能为了我的家事就枉法杀人。”萧恒说,“国有国法。”
“那陛下打算……”
“封宫,你亲自挑选可信的人手,按照宫中名册一一盘问。但凡跟前朝相关,悉数向我回报。如果实在没有头绪……就把他们全放出宫。”
秋童讶然,“全部?”
“全部,宫中就我自己,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萧恒站起来,突然向他抱拳一揖,吓得秋童慌忙要跪,却被萧恒紧紧握住手臂。
萧恒哑声说:“这件事,我只托付给你。我可以容一个黄参,但绝不会容第二个。”
秋童急得嗓子变了调子:“奴婢明白,陛下交给奴婢,但管放心。”
萧恒按了按他肩膀,问:“少卿一会就要离宫,行宫打点好了吗?”
“一应新选的人手,绝不敢嚼一句舌头。”
萧恒点头,“我陪他一块走,今晚在那边住一夜。一会你受累,把折子给我送来,还有……”
他尚未嘱咐完毕,便听门外响起一阵急切脚步声。一名负责通传的小内官见他讲话,忙停住步子,正要退下。
萧恒叫住他:“什么事?”
“启奏陛下,大相已快马赶回,说西塞有紧急军务,要立即呈奏陛下。”
萧恒道:“先请他去两仪殿吃茶,我立刻就来。”
秋童问:“那大君那边……”
萧恒沉默片刻,道:“你带上龙武,就说我要请一尊娘娘像去行宫,亲自护送。叫大君好好歇息,我晚上就过去——不,你先看看,他想不想见我。不想见……我就不去了,让他以自己为重,为谁生气,都不值当。”
***
直至深夜,萧恒才和李寒商谈结束。
安州烟火案颇多疑点,又与西塞兵败藕断丝连,两大营主帅嫌隙已生,已经干系社稷安危。这件事,只能由萧恒亲自处理。
秋童回宫复旨时,二人正在商定旨意内容,听那意思,萧恒准备离京亲鞫。
那秦灼的安置,更是一桩重中之重。
李寒听完来龙去脉,正端一盏桃叶水吃,抬头便瞧见秋童,“内官想必是回来复旨了。”
萧恒闻声,从舆图上抽走目光,声音有些紧:“安置妥当了?他想见我吗?”
秋童垂首,委婉道:“更深露重的,陛下要赶去,只怕也惊扰大君休息。”
秦灼不想见他。
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没有找到罪魁,也不肯杀掉黄参和琼脂,还撇秦灼一个人出宫去,完全没有作陪。
好半天,萧恒才问出口:“他有话给我吗?”
秋童头埋得更低,道:“奴婢向大君回报宫人审查事宜,大君说……”
“陛下家事,外臣不该置喙,内官也无需报我,还是留待皇后殿下处置。只是孤在京一日,秦世子必须万全。孤希望,这也是陛下的底线。”
帷帘拉得密不透风,马车中,秦灼抱着暖炉,脸色仍有些苍白。
秋童听他口气,心道不妙,却不敢争辩,只得应是。
“陛下.身为天子,圣驾所至自然万众瞩目。有一就有二,孤冒不起这个险。”秦灼连眼皮都没掀,将三枚铜钱握进掌心,“世子出生前,暂时不要见了。”
秋童听得此话,大气不敢出,一旁的郑永尚已开口:“夫妻尚能和离,更别说旁的。还请陛下心中有数。”
这句话太重,秋童只觉一身冷汗,思忖回话间,秦灼道:“禁中都能得手,焉知行宫有无眼线。这边人少,便请内官在此下车吧。”
他脸色太差,秋童不敢违抗,只得打帘下去,对护送的龙武卫抱袖长揖,道:“陛下要我代为相谢,说他的身家性命,便托付在众将军身上了!”
戍卫的尉迟松忙抱拳道:“卑职等职分所在,何须陛下吩咐。”
秋童再作一揖,刚要转身,便见车旁护卫跑来,道:“大将军嘱咐,要我们两个护送内官回宫,又说内官身为天使,他言语冒犯,请勿怪罪。”
秋童如何敢承他这一句,忙一谢再谢。待两名军士护他上马,他闻马车辚辚,转首见那青帷车子驶入斜阳,如同朱驾独行,心中一片凄凉。
***
秋童下车后好一会,秦灼犹泥胎般望着车帘,忽然叫一声:“阿翁。”
他轻声说:“要他做这个皇帝,我很后悔。”
郑永尚道:“他有重兵,又非傀儡,称帝与否,不是大王能拿的主意。”
秦灼不与他争辩,静了一会,突然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和他在一块吗?”
郑永尚撇了眼珠看他,正见他轻轻一笑,两靥却一双云朵,倏地吹散了。他道:“我太累了。我提心吊胆过了半辈子,时时谨慎,步步为营,没有一刻不在算计。哪怕斗赢了秦善,我除了快活,更多的是兔死狐悲。或许有一天,我为了权力野心,变得和他一样。”
这些话出口,如猛水决堤,多年不能道之语,如今也尽数涌出来:“我爷娘琴瑟和谐,可我旁观人事,知道夫妻如此是可遇难求。我早年做下的那些事,在父母跟前断尽了夫妻缘分。阿翁,我说实话,打那开始,我就死了娶妻的心。”
郑永尚闻言心酸,想要劝,秦灼却笑着摇手,“但我还存了妄念,想着苍天见怜,看我少年不易,叫我碰见个知冷知热的人。起码,是个不再骗我、出卖我、叫我心碎的人。是个让我敢把真心交出去的人。”
郑永尚叹口气:“大王是认准了他。”
秦灼捏着那段红绳,看铜钱一个个坠到底端,“萧重光不会叫我猜心思。他说不来好听话,但有什么都会同我讲。我受辱他会发怒,受伤他会流泪,我活着他和我同舟共济,我死了他为我报仇雪恨。我那时想,我下半辈子,想找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哪怕他不是女人,又有什么妨碍呢?”
郑永尚闻他此语,心下怆然。秦灼也半晌无话,低着眼道:“但您知道,我不敢确定自己的心思。所以那年……我喝了点酒,借着醉意,和他睡了一觉。”
他哑着嗓子说:“我一点也不恶心。”
郑永尚不料他直言此事,震惊之余更是心疼不已。
秦灼眼睛一亮一亮,整个人喝饱酒般,声音也酥麻麻地:“那是我头一次觉得这事竟能如此快活。我也就这么知道,我逃不掉了。”
“如今他做了天子……天子身边虎狼环伺,而我已是心力交瘁。起码两个人之间,我只想过过安稳日子。但我心里又知道,坐上君位,不管我还是他,早晚都会变得面目可憎。一方天子,一地诸侯,我们俩再怎么情好,都会落个反目成仇的下场。但……怎么能怪他?”
秦灼有些出神,“其实最开始,他并没有必争天下的心。我对他早年那点助力,他报答也好私情也罢,只能强大兵力资我重返南秦。是我在诱导,用我已付出的代价挟持他,用情爱逼迫他往上走。我是他破釜沉舟的刀。他顺了我的意,到最后,竟是我怕他变了样。”
郑永尚无话可劝,只得说:“梁宫鱼龙混杂,他之前到底没有料理过这些,一时镇不住……岂怪大王。”
秦灼摇首,道:“阿翁,你不明白。他原本那么适合我,是我把他变成了不合适的人。他那么痛恨皇帝,也是叫我变成了他最痛恨的人。”
帘被风鼓着,露出半张太阳脸和余晖笼罩下的长安城。秦灼仿佛听见哞地一声。身后宫门重重,似无数鬼嘴大张,在他见不到的阴影里,一口吞掉了萧恒。
他打开帘子,兀自回望宫墙,咽下那句险些脱口、却不能为道的话:
——是我亲手推他到牢笼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