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
秦灼掀不开眼皮,意识却已回归,朦胧之中,听见有老者低声斥道:“敢问陛下,大王出事时,圣驾正在何处?所谓的献戏就是把私隐晾到台面上,陛下真是好大的心胸!”
是阿翁。
阿翁鲜如此疾言厉色,像在训人。那人也不争辩,只道:“郑翁说的是,是我的过失。”
郑永尚怒极反笑:“大王虽没了爷娘,也狠狠地熬了几年,但在臣跟前,从没受过这种糟践!南秦虽是蛮荒之地,但满朝文武,乡野百姓,绝难忍此奇耻大辱!梁皇帝陛下既有心无力,我们还是早日回去,了断干净!”
过了一会,方听那人低声道:“郑翁是打是骂,我绝无二话。只是他身子不能折腾,现在不能南下。”
郑永尚冷哼一声:“臣看着大王长大,更不会害他。宫中是贵人们的居处,大王消受不起,还是早日回府的好。”
那人沉默一会,方道:“大君府尚在修葺,暂且去不得。我已着人打扫劝春行宫,另拨龙武卫前来戍守,叫他安心住。”
郑永尚冷笑道:“内外教坊可是安在行宫里的,这教坊郭都知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陛下就要把大王往他们眼底下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恨毒了他!”
“我这就下旨,把教坊众人全部调回内宫接受盘查,新照顾的人,但管在南秦挑选。等把人手筛查干净,我立即接他回来。我每天都往行宫跑一趟,我不会……”
郑永尚截然打断:“陛下信誓旦旦,却常常辜负。叫人把手伸到身边,这就是陛下的本事。”
那人默了一会,郑永尚叹气道:“也罢,大王已有妻室,陛下也早日立后,两厢清静。”
那人断然道:“我做过承诺,绝不立后。”
“那你就是要他死!”郑永尚急声道,“你不立后,他肯和你断、肯这么走?”
秦灼心中突地一跳,连带着身体一松,眼都睁开了。还不待说话,郑永尚已冲走到床前,颤声问:“大王醒了,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他想摇头,却弯腰干呕起来。萧恒快步走上来,手虚握拳,缓缓给他敲打后背。
秦灼满心后怕,见了郑永尚哪里顾得旁下,忙扯住他问:“没事?”
他神色惊恐,眼圈血红。郑永尚满心酸涩,拍着他手背说:“没事,那药没有损伤,小殿下康健,大王安心。”
背上那只手不再敲打,改作缓慢地抚捋,手法熟悉又熨帖。那人不做声,也不敢抱他,只虚虚扶着,气息都不敢多漏一分。
秦灼不知怎么,看见他,竟一时说不出话。半晌,只道:“人不能留。”又吸口气,缓慢说:“她摸着我肚子了。”
他此话一出,萧恒手势一顿,放轻声音:“我知道,你难不难受?”
“萧重光,”秦灼不答,半个身子撑起来,直直盯着他,“别叫我这么操心。”
萧恒低声道:“我的错。”
秦灼没接话,咬着嘴,两只眼一瞬不瞬地看了他许久,方抬手往他额上轻轻打了一下,又重新闭目躺倒。
他这番情态郑永尚看在眼里,心中长叹一声,语气仍不怎么好:“大王需要静养,梁皇帝陛下先处置祸首吧。”
***
隆冬,内闱出了一桩疑案:甘露白日闭户。
一盏茶内,龙武卫封永巷、闭宫门,锁系涉事宫女三名、内侍五名,皆按于两仪殿,由天子亲鞫。
据史记载,如此大动干戈,只因两仪殿失窃一只玉瓶。阖宫众人口径一致,内官秋童更是语气暧昧:“这哪是寻常玉瓶?这是大相的中秋贺礼!上头的并蒂莲花图,还是陛下亲研朱墨,才请动大相圣手留泽呢!”
***
秦灼在甘露殿休息,那只香炉便挪到两仪殿。萧恒衣裳没换,从香炉里捏了一指头,放在鼻前一捻,眉心重重一跳。
郑永尚坐在一旁,冷声道:“不用闻了,是房中香。哪怕陛下不中用了,点上一厘,也是绵延子嗣的好药。”
阶前,琼脂堵了嘴捆在地上。
天子背身立在她面前,并不生气,甚至有些谨小慎微:“对他没有妨碍?”
郑永尚冷笑一声:“要是寻常,他不肯幸你的宫女,半个时辰足以致死。如今小殿下在身,到底转了脉理,能撑到我们前去。归根结底,竟还是陛下救他一命。我们要多谢陛下留个龙种才是!”
琼脂听得心惊肉跳。
她在甘露外殿伺候,见天子殊遇李寒,本以为他二人有所暧昧。后来阿双进宫,不仅贴身服侍,天子还对她罕见地与她谈笑家常,她便以为这二人有情。没想到,正主早藏在宫中,还是一地诸侯。更有甚者,竟男身孕子,怀着皇嗣!
荒唐至极,闻所未闻!
而如今,这位郑先生当着她面公然说破,无非一个原因:她没有嘴去告密。
死之将至。
萧恒终于肯看她。
秋童拿掉她口中帕子,萧恒半蹲下,平视她双眼,沉声道:“你自己招。我多问一句,你少一根手指。”
他从靴边拔出匕首,在护腕上一蹭,声音毫无起伏:“开始。”
秋童吞咽一下。
这些日来,他明白萧恒并不是个喜好虐杀的人。甚至说,萧恒并不像个君王。
萧恒不习惯被伺候,面对卑躬屈膝者会局促又难受,之前还曾提出废除跪礼。这事把满宫人吓一跳,忙跪了一殿哭着磕头。面对此情此景,萧恒脸色落寞得难看。还是李寒上前劝解,说什么“根本未除,遑论枝节,徐徐图之”之类的话,萧恒这才作罢。
但寻常端茶递水,萧恒还是会同他们道谢,再问几句吃穿生活,用度拨放是否及时,平日劳动是否太过辛苦。
何止受宠若惊,他第一次这样说,秋童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久而久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镇西将军的影子淡了,变成温厚寡言的君王形象。
直至今日。
他脱下一身君王皮,让人无比直观地认识到,他一直是那个刺客,从来没有变过。
秋童突然想起从前宫中议论:西塞本是民不聊生,如何成今日塞上长城?他倒了碗茶,听黄参呷了一口悠悠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一州之要,正是这‘刑讯’二字。李渡白管讯,萧镇西掌刑,他们一个铁舌头,一个铁手段,从没有撬不开的嘴。”
他的神思被琼脂的放声大哭打断。
刑讯为公器,天子居然以私刑恐吓。
那把匕首斩下,锋芒贴上琼脂小指时,她声线扭曲着叫道:“香饵是瑞脑给妾的。妾从前侍奉怀帝,和她共事。黄老总管上了年纪,陛下拨了两个宫人看顾,中有一个就是她……”
***
黄参歪在罗汉榻上,瑞脑跪在他面前,握拳给他捶腿。
他闭眼道:“你手法细致,是个前途无量的。”
瑞脑笑了一下,“先帝从前也夸过妾。”
黄参睁开眼,掐了掐指头道:“你这点年纪,先帝在时,怕还在襁褓里嘞。”
“怀帝少年在外,膝盖落下毛病,入冬常膝痛,用药也不见好。妾服侍在侧,早晚为之揉膝。先帝转圜后,便将妾带回宫中。”她低着脖颈,给他按揉腿侧,“妾的先帝,和您的不一样。”
黄参也不生气,只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怀帝在泉下,也会欣慰。”
“知恩易,图报难,但总得报答,不然同牛羊猪狗什么区别?”瑞脑笑着抬头,“总管,您心里记挂肃帝,但深更半夜,有没有听过陛下的哭声?”
黄参脸色一变,沉声道:“瑞脑,你伤心糊涂了。”
瑞脑咯咯笑道:“糊涂?总管,普天之下,人人都装糊涂,可咱们不是没长眼睛!先帝究竟如何退位——”
黄参冷声打断:“怀帝得位不正,治理昏庸。世家甘冒大不韪,联合金吾卫范汝晖大将军入行宫劝谏,怀帝羞惭,自行退位让贤。”
“好一个率兵逼宫的劝谏。”瑞脑目光灼灼,“有一个问题,妾等百思不得其解,范汝晖虽手握禁军,但破开行宫绝非易事,也绝不可能无声无息,让人措手不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打开宫门,将他们放入行宫。使其堂皇而入,如登自家门庭!”瑞脑厉声叫道,“黄总管,当时手握行宫锁钥的人,不是大内钥匙库,是你!”
“陛下恐人加害,对外宣称钥匙交给库中掌管,实际是交在了德高望重的黄总管您的手上。谁成想,交给了一匹狼。”她声音凄厉,宛如怨鬼。黄参浑身发毛,接着,瑞脑轻声道:“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您的好日子呀,到头了。”
黄参冷汗直下,拧住她领子,颤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瑞脑哈哈笑道:“郭都知那出戏,您不是献上去了吗?您猜他叫人唱的什么?您再猜猜,咱们这位宽厚仁德的新君,叫人揭了逆鳞,会不会龙颜大怒?”
黄参手臂一软,歪在罗汉榻上。瑞脑跌倒在地,目中泪光盈盈,“还有太子殿下,他刚刚出生,尚在襁褓……陛下让妾抱过他,他那么小,那么软……他生在梨花盛开的时候,死也是那时候……您有没有见过,他被活活摔死的样子?”
黄参头皮一麻,手指颤抖,瑞脑已尖利笑道:“你如此记挂肃帝,可他们也是肃帝的骨血……陛下信你,大小宫门二十余把钥匙全付你手。总管,你放任范狗逼宫、众贼谋逆,你于心何忍!”
霍然之间,她把发钗拔下,钗头尖利如刺。瑞脑蓬头散发,犹如鬼魅,爬向榻前,笑容凄艳:“我知道您枕下一直藏着匕首,人不亏心,何至于此!您活得这样劳累,何不早早去向陛下赎罪?罪赎罢,做牛做马,早些超生!”
她这一句提醒了黄参,在她要挥钗下来时,黄参忙抽匕首出来。
扑哧一声。
瑞脑低头,望着自己胸前血花,忽然绽开极诡异的笑容。
钗子摔碎,她也睁眼倒在地上。
她上翻的眼白里,倒映出天子驾临、禁卫闯入的景象。她知道他们会看到什么。他们会看到满手鲜血的黄参、杀人灭口的黄参、窥伺天子隐秘并意图谋害天子嗣的黄参。这是新天子的底线,他绝对不会容忍。
她太知道天子们的作风啦。
陛下,您请好吧。
狗咬狗的好戏,终于开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