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走后,薄老四便被下了州狱。梅道然听李寒调令回京前,留了一队右卫在此把守,替掉原本狱卒,全天监视。
脚步声渐近,光线如箭,嗖嗖射入。薄老四不适应地挤了挤眼,抬起了头。
门砰地关上,牢内只点了一盏油灯。一名右卫端进一个铜盆,并一条手巾,放下之后,冲进来的两人抱了抱拳。
薄老四眯起眼,打量那两个人。
梅道然他认识,正带刀立着。他面前站着个青年,黑衣黑靴,面色冷白,整个人像一把利剑。和那青年一对视,薄老四不由打了个哆嗦。
那人气质很奇怪。薄老四行伍出身,一望便知其为军人,甚至是高级军官。但威压之外,他还透出一种死人般的阴鸷之气。与其说是上位者,不如说像无常索命。眼珠几乎不动,直勾勾黑漆漆,看不出丝毫人的情绪。
这是鹰狼吞食猎物的目光。
太可怕了。
梅道然问那青年:“是臣先打头阵,还是您亲自请?”
青年没有作答,自己解开大氅,仔细抖好。梅道然接过挂在臂弯,大喇喇地翘腿坐下,甚至连笛子都掏出来,扬声道:“先是大相专审,现在天子亲鞫,你们使君还没这待遇。小子,福气在后头呢。”
天子!
薄老四呼吸猛地一紧,随着面前人逐渐逼近,脖子往后不住蜷缩。
这是萧恒!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卑职薄老四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卑职草芥之躯,怎敢劳动陛下年节亲审!”
萧恒却不管他,只对梅道然说:“别看戏了,把人吊起来。”
梅道然干脆答应一声,先擦了擦桌子,才将他大氅放上。自己从袖里抽出条麻绳,笑着走近薄老四,和声细语道:“放松啊,我是有手艺在的。不挣没事,越挣越疼。”
他笑得瘆人,薄老四不敢违抗,强笑道:“哪里,哪里。”
梅道然手上有活儿,只轻巧绕了几扣,薄老四便被牢牢捆死。这一通忙活时,萧恒立在桌前,从怀里掏出个毡皮套卷。
他抽开束线,皮套卷轴般骨碌滚开,直铺了三尺远。薄老四远远一看,只觉一片银光刺目。
梅道然顺他目光也眺一眼,笑道:“拿出去够吹一辈子了。叫陛下全套伺候的,这些年,满打满算凑不够一巴掌。”
他吹声口哨:“自然,先有命出去再说。”
薄老四定睛看去,顿时似被掐住脖子,浑身打战。
毡皮用来收纳各种刑具,剪、楔、刺、棍,钢签、短镊,桑皮线、三棱针、平刃刀、月刃刀,还有不少花花绿绿的小瓶,一眼触及便头皮发麻。
萧恒解开箭袖暗纽,翻折至腕上。两只袖口折毕,他不知从哪取出一条银索襻膊,绕过肩颈,将衣袖搂起来。过颈、绕臂、交背、穿腋、打结,他做得慢条斯理,一丝不苟。
他每进行一步,薄老四就出一身冷汗。
镇西萧将军之仁名天下皆知,刑名更是无人不晓。听闻他平素行事雷厉风行,但认真动刑,堪称一丝不苟。
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理战术,很多奸恶之徒,尚挨不到动刑,已经被萧恒这套做派搞得发疯。
然后,薄老四听见了水声。
萧恒在洗手。
在特定地点,水会和其他东西联系起来。
譬如血。
片刻后,萧恒擦血般将手擦干,捡起一支鱼口剪。
梅道然抱臂立在薄老四身边,讲解道:“看见那对剪子嘴没有,往外边翻翘,就是为了能把头皮完整剥下来。只是有一点不好,会从你额头上留两个小孔。嗐,但也不妨事,等把你脸皮剥下来做人皮面具,这两个孔就是固定面具的关键。有的面具下水脱落,改良之后,需要先往脸上刷一层骨胶,这两个孔就是留着封胶用的。”
他半真半假地道:“咱们陛下的手艺天下一绝,多少人想享受都排不上号。”
他正说着,萧恒已走上来。他根本不审,看架势竟要直接上手。那短剪极其锋利,在薄老四眼前闪着寒光。萧恒压根不在乎他的反应,裁纸一半,先从他发根处落手。
薄老四似乎感觉自己头皮被开了个小口。
梅道然在一旁叹气道:“别皱眉,五官扭曲会导致皮肉粘连不易剥离,更受罪。”
薄老四像活吞了只癞蛤蟆,失声喊道:“陛、陛下……”
萧恒目光专注,左手拇指有节奏地按压他头皮,似要挤走血沫,右手徐徐沿头皮下划。如此还表示自己在听:“讲。”
“卑职……卑职有言……”
萧恒并没有停手,口中道:“蓝衣不是说你一块硬骨头,软硬不吃,死活不招吗?”
梅道然纠正道:“臣仁义,从不细碎折磨人啊。”
“陛、陛下!卑职不招,是卑职全家老小捏在人手中,卑职实在不敢啊!”
“胡说八道!”梅道然故意叱道,“吴汉川而今自身难保,你要拿他当挡箭,也不动动脑子!”
薄老四连声道:“不是吴汉川,不是吴汉川!”
萧恒手势一停,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薄老四深吸口气,声音战栗:“是个……是群穿黑斗篷的男人。”
萧恒问道:“很多人?”
“不……每次只来一个,一样打扮,身量也差不多,但都不是同一个人。”
“长得不一样?”
“是。”
萧恒和梅道然对视一眼,拿了块手巾擦了擦剪子,道:“继续说。”
“约莫八尺左右的个头,块头不小。使君、使君先前是秘密见他,有一回我撞见,便把我留下了。”薄老四努力回想,“都是夜里来,天不亮就要走。卑职对他的马很有印象,每次也都更换,但都是日行千里的良种。只卑职记得的,便有蒲野马和白蹄汗血马两种。”
梅道然冷笑道:“难为你记不得人,坐骑倒记得清楚。”
薄老四颤抖道:“卑职……卑职从前圈了片马场……也管过马匹分调……”
他似想起什么,连忙叫道:“还有,还有!来的这些人都是左撇子!”
萧恒眯了眯眼,“还有吗?”
“拿缰绳和茶杯都是右手——”
萧恒追问道:“单手拿缰?”
薄老四绞尽脑汁地想,看着剪子哀声道:“是!是单手拿缰,卑职记得是单手拿缰!”
萧恒点点头,将剪子递给梅道然,问道:“还记得他都是什么时候来吗?”
“每月十三左右!也不一定是每月,但差不多都是十三,最迟十五。但凡要来,都是这几天!”薄老四颤声道,“陛下……陛下,卑职句句属实,不敢求陛下饶命……只是我老婆开春就要生了,叫人拿捏在手……她打小跟着我,是我不是人,是我连累了她!我求陛下救救她!卑职就是落入畜生道,也做牛做马报答陛下!”
梅道然眼见萧恒睫毛颤了一下。
薄老四咧了咧嘴,头上血迹流进眼里,结出大颗的血泪。
“我没什么话给她娘们留的,要是她能活下来……陛下,卑职求求您,叫她改嫁吧。”
***
“还真把这小子吓住了。看来不知道咱们陛下是什么人哪。”
梅道然一出大牢就乐了。萧恒划的那条口子都不用缝,两天就能长好。还割人皮,萧重光还真不是玩那一手的料。
萧恒却没有丝毫轻松,边系大氅边道:“黑斗篷是范汝晖。”
梅道然步子一顿,左右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真的?”
“蒲野马和白蹄汗血马是北方军中供应,都是日行千里的好马。前者虽非稀有品种,但从两年前起,便专往禁卫供应。禁卫轮值,金吾卫休沐大抵是月中七日,快马来回,应该是在十三。”
梅道然问:“他是个左撇子?我怎么记得他右手使刀?”
“他双手使刀,”萧恒道,“他左手有很厚的刀茧,甚至比右手都要老。我立冬赐酒,亲手摸出来的。身材厚实,身长八尺,全对得上。”
梅道然问:“都是一个人?”
萧恒笑了一下,“蓝衣,你想想看。黑斗篷前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和吴汉川商议火药一事。既如此,为何要特意挑选一批身量相仿的左撇子?这不符合逻辑。”
“也是,脸可以换。”梅道然亮了亮剪子,也笑了。
“范汝晖既是影子,那吴汉川就是他发展的线人,而且吴汉川不知道范汝晖的真实身份。”萧恒道,“不然就用不上人皮面具来掩饰了。”
梅道然叹口气,“没想到,影子的手还敢伸这么长。”
萧恒掸了掸大氅,笑道:“起码现在,好撬动这位安州刺史的尊口了。”
***
后来梅道然对太子说:你阿爹让一个很厉害的坏人招供,只贴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话。
太子丢开甜酪,亮着眼睛扒拉他膝盖问,什么什么?
你阿爹说——
再也不让他吃糖。一只手伸过来,将太子的甜酪端走。
萧恒挽着冕服的大袖,面无表情地看着梅道然:你再给他偷吃这些东西,以后别想带他玩了。
为什么!小太子立马松开梅道然,抱着萧恒大腿跳着抗议。为什么阿耶可以吃好甜好甜的甜汤,阿玠连一小口都不能尝?
因为阿耶不咳嗽。萧恒将碗搁一边,将太子抱起来,被摘了旒冕也不恼。
因为人家是两口子啊。几乎是同时,梅道然搅着酪吃,幸灾乐祸地说。
讨厌阿爹!阿玠再也不要和阿爹好了!
萧恒温和看着太子,笑问道:真的吗?
太子叫他看了会,呜地一声扎在他颈窝,抱着他那么大一顶沉沉的冕戴,好委屈地说:想吃酪。
……
审完吴汉川后,萧恒和梅道然分了碗甜酪。
这时的梅道然对大老爷们吃甜食的行径十分不齿,愁容满面道:“这不姑娘娃娃们才吃的吗?”
萧恒看了他一眼,梅道然哟嚯乐了,给他面子,嘴上往回找补:“成,大君不算,大君那叫童心未泯。大君吃就是我侄子吃。孩子想吃,就得吃。”
萧恒那只碗已经空了,他拿勺子刮着碗壁,但没有叮叮当当地响。
他手上的准头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梅道然这么想着,问:“吐干净了?”
萧恒点点头:“吴汉川如果是个普通人,还真捏不准他的软肋。但他和‘影子’有关,那就容易多了。”
这倒是。
“黑斗篷的指令,每月烟火节前三日,都要他去永安运河的渡口接人。再借用烟火节放松城防,将人偷运出去。”萧恒沉声道,“第二种记账方式,主要送的根本不是火药,而是人。吴汉川接到人后,只按令放到指定地点,目的地他一无所知。但按他描述,这些人军事素养极其高超,说话是齐地口音。”
梅道然放缓语气:“也就是说……他往外转运的,都是齐国的精英军士?”
萧恒道:“运了三年之久。”
妈的。
“永安运河上游流经齐国港口,咱这边是中游……操,他娘的直接把敌军运到家门口了!”
通敌叛国,板上钉钉。
“按他的招供,最近一批人是和龙楼一起走的。这次龙楼制作非同寻常,由范汝晖亲自监制,吴汉川只负责放在指定地点。”萧恒道,“也就是说,停放的那处破庙,是他们接头的地方。”
梅道然说:“李渡白去西塞前让我观察后续动作,但这么多日,一直没有异样。”
萧恒将碗放下,“去看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