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跪在对面挽住裴公海,静静道:“老师,您是心疼我,我知道。可您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妾妃’的吗?”
外面一声惊雷。
喜堂里宾客尽散,门窗俱开,风鼓得帷幔如女鬼。秦温吉刀丢在脚边,端一只空酒樽望向门外。
陈子元提酒壶走来,听她喃喃道:“下雨了。”
***
秦灼眼睛眨了一下,自己慢慢站起,背身立在灯火里,口气舒缓:“梁肃帝元和十年,我十四岁的生辰夜,没听老师临行前的劝告,准备敬秦善一杯毒酒一了百了。结果叫人卖了,来贺的淮南侯叫住我……您知道,我并非怕死之人。”
他眼望向窗外,像看见多年前的雨夜。他自甘落进浊淖里,沾了一身泥。
“但他拿温吉要挟我,带我去看我准备送温吉出秦的马车。”秦灼语含笑意,自己倒了杯酒,“老师,我怕呀,我怕得要死。我那时候伤了腿脚,行动不利索,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那晚一场大雨下到天明,他天明从我的内寝出去,里面也得叫侍人收拾。在那之后,我烧了整整两日。我那时候就知道都怎么说我。”
他转头与裴公海对视,“可老师,温吉活下来了。”
裴公海泣不成声。
“再往后四年,我熬到把腿接好,淮南、魏君、羌君,他们的父子和兄弟,妻女和姐妹,都和我睡过。淮南还比我以南北名妓,我都清楚。但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招兵买马、筹资进账,我要瞒着秦善,只能靠这些人。”
他缓慢地喝了口酒,“老师,史笔会怎么书写我,死后会怎么追谥我,我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学生,也想成君子气节,学荆轲,效聂政,刺逆贼,报父仇,纵使身死,流芳百世。”
酒喝了一半,秦灼笑了一下。
“但我先得活。”
碎首易,忍辱难。赴死易,苟活难。
但还是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任人作践?你为什么不去死?
四年里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他椎心泣血地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活着?
我为什么,不去死?
秦灼是胜利者,但历史无法完全由胜利者书写。他的忍辱含垢是史笔无法粉饰的。暴雨从他十四岁就开始下,什么都洗不掉,该脏的还是脏。
秦灼说到这里僵了一下,“元和十四年,秦善决意清除我,我带着子元连夜北上,雪夜遇狼。”
他眼睛一亮,忽地笑道:“狼带我遇见了他。”
裴公海重重叩首,痛哭道:“殿下啊。”
秦灼一时无言。他望着暴雨倾盆,双眼干涩,但话至此处,忽然如同枯井冒泉,涌出两行眼泪。
他喃喃道:“我们不像您想的那样。君臣如文王周公、昭烈武侯,俦侣如生当夜奔、死能还魂,他们有的我们都有。他的儿子,温吉扣下的梁太子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老师,他是我儿子的父亲。我们之间,现在跟阿耶阿娘一样了。”
***
白虎台东殿是秦温吉大婚的洞房,红烛已烧起来了。她摘了冠子坐在榻上,隔一只案几,秦灼坐在对面给她剥荔枝。
外头雨声如泼,但秦温吉还是听见他说:“阿双刚刚说,阿玠找到了,还是在我屋里睡着。”
秦温吉并没有送走他。
南地荔枝清甜,皮又薄又脆,一不小心就会伤到果肉。秦灼剥得仔细,指甲像沾了血,“梁皇帝赐婚仪,在场还有梁地使臣。故意在婚宴发作,就是给梁使看,你在给萧重光下马威。你要他亲自来一趟。”
秦温吉不说话。
秦灼将荔枝剥出来,放在她手边的金盏里,轻叹说:“温吉,这些你可以直接给我说。他是阿玠的父亲,但你是我妹妹。人这一辈子就成一次亲,你和子元这么多年,不容易。”
秦温吉只是吃荔枝。她缓慢又咬牙切齿地咀嚼,像猎食的白虎。
秦灼没再说什么,擦了擦双手站起身,临走前道:“你给阿玠挑的乳母奶水很好,他很喜欢。”
他走到门口,像在阴影里和人对视一眼。接着将自己关到殿外,和瓢泼大雨一起。
秦温吉讨厌下雨。
一阵不重的脚步声响起,蜡烛烧完前,新郎的虎头金翅靴从她面前停下。
秦温吉没抬头,扭头将荔枝核一吐,十分无谓地说:“安置吧。”
陈子元没有再上前。他将刀从腰间解下,搁在案上,在秦温吉面前撩袍跪下,只道:“臣罪丘山。”
哐地一声。
陈子元抬头,见她将自己腰刀拽下来,和陈子元的一块扔在榻角。她有些烦躁,直接将上衣扯开,衣袍袒至腰间。雪白肌肤上,两串缠臂金如蛇,胸间一串黄金项链似太阳。
秦温吉将两腿跨开,敞向陈子元说:“你爱干不干。”
***
梁太子遭扣押、秦政君谋逆一事,梁使臣紧赶慢赶,只用半月便快马传入京师。
李寒正坐在萧恒一旁吃笋汤,边与他商议土地事宜,道:“户部的册子递上来了,臣看了看,怀疑地方并没有按臣和陛下的条律再次分地。”
萧恒刚拧眉要开口,忽听殿外一声疾呼:“臣要面见陛下!”
秋童甚至来不及通禀,使臣便摇摇晃晃闯进殿中,扑在地上大哭道:“秦温吉借大婚谋逆,将太子与秦大君软禁了!”
萧恒当即投箸立起,唬得李寒泼了一小半的汤。正拿帕子擦拭间,便听萧恒问道:“大君和太子有没有事?”
“秦温吉关闭白虎台,直接将臣等绑上马撵出秦境。里头情景,臣等并未得知。”使臣连连叩首,“殿下.身陷囹圄,臣本当以死谢罪!只怕陛下犹不知情,方回京上告。请陛下速速出兵援救太子!”
李寒打断道:“陛下知道了,贤使劳苦功高,请下去歇息。”
见人一走,他便将帕子放下,转头问:“陛下意欲如何?”
萧恒右手痉挛般颤抖一会,李寒看见了,他并非动怒掷掉筷子,而是他根本拿不住。
李寒心中一惊,忙问道:“陛下?”
萧恒用力握了握双手,沉声道:“我去一趟。”
“婚宴扣押是为了把事闹大。秦温吉真想动少卿,最便宜的就是私下动手。不管毒酒还是刺杀,少卿完全不会提防。若真如此,今天回来的也不会是使臣一人。”萧恒声音中有一丝轻不可察的战栗,“逆贼会献上礼物,是他们父子的人头。”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如今一番动作,是要我亲自相见,好秋后算账。”
李寒沉吟片刻:“秦温吉敬爱大君,更会迁怒陛下。毕竟大君生育太子殿下,受了很多苦楚。而她又不肯直言,反而以扣押太子来逼陛下南下……臣恶意揣测,陛下要赴的,怕是鸿门。”
“我对不住少卿,是打是杀都认。”萧恒转头看他,“太子我会平安送回来。”
李寒心中一颤,哑声道:“陛下?”
“没事最好。南下也顺路瑶州,我回来正好去走一趟。你这几日重新整理土地条律,看看各州各地还有什么纰漏。”萧恒见他神情,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到底少卿也在,应当不至于此。我只说万一,万一……他一个小孩儿,孤身在深宫,你陪他一块住吧。以后的路,劳你多多看顾。”
他说:“渡白,没有我,你就是他的相父。”
***
六月初,萧恒称病,李寒再度临朝监国。
同日,一支轻骑快马出长安,为首者黑衣黑袍,骑一匹毫无杂色的雪白骏马。他避行承天门,喝开正南向的明德门时,秦灼迈入光明台的脚停在半空。
他在萧玠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听见了隐约的歌声。
是个女人的声音。
不是秦语,调子轻柔,山鬼歌喉一般,似一眼银泉徐徐地流。
秦灼心沉下来,放轻脚步,打开帘子。
摇床置在他的榻前,如今已经空了,旁边却立着个背影。满头白银,两枚圆月耳坠打在肩上,穿一身藏青衣裙,正背身用锦被抱着孩子。她也不转身,咯咯笑道:“秦大君,咱们喜得贵子啊。”
阿双进来吓了一跳。陈子元在一旁,见状正要拔刀,秦灼按下他的手,声音依旧和煦:“青将军不同来?”
段映蓝转过身,一下一下拍着萧玠,笑得颇为温柔:“小别胜新婚,两口子久别重逢,小舅子来干什么?”
内寝寂静,萧玠哭得极其揪心。
秦灼面无表情,扭头道:“阿玠饿了。阿双,抱他下去。”
阿双便上前要接,段映蓝却将手臂一闪,歪过头睨秦灼。
铿地一声。陈子元拔刀出鞘。秦灼没有阻拦。
同时又有一道金石声响。榻边屏风一动,一个双耳戴银月的男人走出来,他擦着匕首,吹了一口气。
段藏青也在这里。那他二人来此,应当为了分魏事宜。
秦灼虽说有数,但一颗心仍悬着。萧玠怕生,哭声越来越大了。
段藏青没什么耐心地走到跟前,拿匕首拨了拨被子,刀尖蹭过萧玠的脸,皱眉道:“这就是梁皇帝的种?”
“段宗主。”秦灼终于开口了。叫完这一声,他居然笑了一下,但双眼黑沉,这一瞬他和萧恒拔刀的影子冥冥重合起来。
他笑着说:“莫要欺人太甚。”
段映蓝鼻息吹了一下,段藏青的匕首便蛇头般蹿回袖口。她怀抱萧玠走上前,交到秦灼怀里,擦肩时轻笑一声:“我晚上再过来。”
段藏青瞥了秦灼一眼,揽着段映蓝肩膀走了出去。
门帘重新放下,一荡一荡地。
陈子元回望他二人背影,咬牙切齿道:“大王……”
秦灼却把萧玠抱起来,手势轻柔地拍着。萧玠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秦灼脸色铁青。
“阿耶在这里。”他贴着儿子的脸,沉声说道,“阿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