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萧恒吹了灯,秦灼仍在帐中坐着。他便脱履上榻,将帐子拢好,道:“快睡吧,明日你的寿辰,有的累呢。”
黑暗中,秦灼捏着发簪问:“白天的话,你听见多少?”怕他搪塞,又道:“我知道你的耳力。”
萧恒便坦白从宽:“全听着了。”
“你怎么想?”秦灼捻着簪头,和扳指玉石相擦着。他指明语意:“孩子。”
萧恒一时没说话,只轻轻掂着他一只手腕。秦灼低声说:“自从有了阿玠,你再不肯留里面了。”
到底怎么有的萧玠,细细掰扯总是本糊涂账。萧恒为防万一,次次小心,直接不留了。
他和秦灼十指交握,哑声说:“我怕。”
秦灼笑道:“又不是你生。”
“所以我怕。”萧恒吐息很长,连帐子都轻轻动了一下,露出外头青湛的夜色。红帐阴成烟紫,剪下萧恒一片恻恻的影子。
那人影的睫毛似一片檐角,屋瓦松动般颤了颤。他说:“奉皇元年,我赶回来见到你,先试的你的鼻息。”
萧恒好一会没有开口。秦灼听见他鼻子抽动一下,“你生阿玠的情形,阿双同我讲过。”
夜太浓了,但凡有点泪光,都像银珠一般的亮。秦灼听过泣珠之说,却从未将鲛人和萧恒联系过。二者太过悬殊,前者既柔且远,萧恒么,从生里来,往死里去。一身血地从战场下来一声不吭,更遑论落泪。
但今夜,秦灼看着一粒珠子从他下眼睫凝结,在手背上碎成银粉。
秦灼叹口气,轻轻抱住他,慢慢摩挲他的后背,说:“这是我愿意。”
萧恒握住他的手,许久,才道:“那这回我来。”
秦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孩子,”萧恒看他,“如果再要,那就我来。”
秦灼一下子笑出来:“陛下,你是要伏给我吗?”
萧恒说:“当初说好的,都依你。我都行。”
秦灼笑道:“算了吧,我懒,我可不伺候你。再说,换你你就成?你没听陈子元说我天赋异禀吗?”
萧恒还想再说,秦灼已岔开话。他靠着萧恒肩膀,怀念般道:“我怀阿玠的时候,一直以为是个女儿。因为我之前总梦见个女孩,叫我阿耶。”
萧恒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四岁那年,模模糊糊见了一面。”秦灼说到此处话里有些含糊,“……开始的那一次,隐约看见有人扑在我身上。还以为是发癔症。”
……
暴雨倾盆,床帷垂落,他被从轮椅里翻过来。
淮南侯捏住他后颈,将下裳撕裂,问:“有东西吗?”
他脸埋在头发里,哑声说:“……案边,有盒膏脂。”
“浪货。”那时候他腿废了跪不住,淮南侯随手将帐子扯下来垫在他腰下。
床帐撕落,露出一个女孩的身形。朦朦胧胧,似鬼似仙。
身后刮蹭乳膏的声音像剐着他的肉。
女孩扑过来,将自己盖到他身上。
那声音停了。他的胯骨被死死扳住,下一刻,整个人似从中间劈成两半。
女孩抱着他,哀哀哭起来。他反手想给她拭泪,只触到自己撩到肩上的下摆,和令人作呕的湿热吐息。
别哭啊。
女孩子,不要看这些。
他抬手要遮女孩的眼睛,却被狠狠折在背后,疼出一身冷汗。
女孩透明的手臂将他抱到天明。
眼泪灌了满嘴,他一声不吭。
……
萧恒最听不得他之前事,将他箍得发疼。秦灼安抚地拍拍他手臂,道:“真看见脸,是遇见你的那晚上,大雪夜的破庙里。后来我不想要阿玠,也是她在梦中哭,我才心生恻隐。那时就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她呢?”
萧恒眉头抵在他耳边,道:“或许阿玠本该是个女孩儿吧。”
秦灼叹道:“所以好哭鼻子。男孩子爱掉金豆不是什么好事。我们注定要走得比他早,百年之后,连个能扶持他的都没有。”
他靠在萧恒怀里,轻轻捏了捏他小臂,问:“你想再要一个吗?不然我们……试试?”
“留下……就能有了?”萧恒犹疑道,“在阿玠之前也……那不也没有。”
“要不怎么说试试。”秦灼手从枕下摸索,拿了个小钵旋开。那钵中膏子已用了大半,他捻了一指头搓开,是桂子清香。
他望着帐子,将小钵递给萧恒,“以后我们走了,总要有人帮衬他。就算在灵前哭,也有人搀一把。”
***
八月十五,天子开含元殿,众臣为秦大君寿。
陈子元咋舌道:“这规格,赶得上国宴了吧?都说这小子抠搜得要命,这下血本啊。”
含元殿为朝奏正殿,开此以示郑重。秦灼如在家乡,他的千秋当全境明灯,南秦在此日将做不夜之国。萧恒便亮了整个宫城,灯笼虽是寻常明纸,但此夜盏盏续烛至天明。重楼如昼,颇为壮观。
李寒心中暗叹:何异于竖作标靶?转念一想,人家一个被窝的两口子,连生辰都不让过,怕是说不过去。
他难得通了回情理,只喝酒吃菜。
天子携太子位居上首,萧玠在他身边支了案坐着,穿一身赤蛟玄袍,眼睛总往秦灼那边瞧。他见萧恒吃酒,便小声说:“臣也想尝尝陛下的甜水。”
萧恒拿筷子给他蘸了点尝,萧玠辣得连呛了几声,嘟囔道:“不好喝,臣再也不喝了。”
秋童再满了酒,萧恒随萧玠往秦灼那边瞧,突然道:“阿玠,把阿爹这盏捧去给大君吃。”
萧玠得此令旨,双眼一灿,也不要人扶,当即捧着酒杯往秦灼那边去。
秦灼不料萧恒竟无忌惮,忙起身推辞道:“君臣有分,安敢劳动殿下折节。”
萧恒笑道:“大君是他的太师,师父大如天。就算不论这个,你怎么也是他的长辈。”
老师,长辈。
两顶合情合理的大帽子。
萧玠邀功似的垫脚给他递上,眼巴巴等着,秦灼却只跪坐下说了句:“多谢太子殿下。”
他没有看自己。目光只洒在衣襟往下,也淡淡的。似不熟悉这个人,也不认得这件衣裳。
萧玠手突然被那盏冷酒烫了一下,燎皮地疼。所幸秦灼随即接过盏子,连他的指头都没碰。
萧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轻声说:“大君,你抱抱臣吧。”
秦灼没吱声。他穿一件大袖袍衫,正抖了抖袖子露出双手,这是个揖手说话的开头。萧玠却误以为他要抱自己,满心期待地上前搂住他脖子。
众目睽睽。
秦灼双手僵住,忙抬眼去看萧恒。萧恒身形微动,却只温和笑道:“太子和秦大君亲热。”
秦灼滞了一会,这才虚虚抱了下萧玠,又随即放开,将身躬得更低,拜道:“蒙殿下降阶之礼,臣不胜感激。鹤驾尊贵,臣伏请殿下入座。”
萧玠捏着衣角,有些手足无措。
前几日李寒讲礼,论到跪拜,对他说:“羊羔跪乳,此乃古今孝道。”
萧玠问:“如果父母跪拜自己呢?”
秦灼驾同天子,李寒并未联系到他身上,便道:“需知庶子跪生母,天子跪上皇。使父母跪拜,必是有事使父母求不得,又予折辱,此大不孝。”
此大不孝。
我大不孝。
萧玠脸色雪白,立在原地无法动弹。还是上首萧恒招手道:“阿玠,到阿爹这边来。”
他乌黑的眼睛动了动,有些惶惑地点了点头,一个木傀儡般,被线牵着转身回去。
待他入座,秋童便捧了一只小碟过来,道:“奴婢切了盘梨子,润喉润肺,殿下尝尝,可甜。”
萧玠便道:“谢谢秋翁。”
萧恒教得他好,秋童最早被他谢时,吓得只差磕头。如今也习惯了,只眯眼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萧玠捧着小口地吃,揉了揉眼,没吃几口又揉了揉。萧恒来问,只说有小虫儿迷眼。秋童见他吃得仍不方便,便又将梨子切成小块,低声道:“一会奴婢带殿下出去捉萤火虫,行不?”
苏合对外称东宫大女官,正侍坐在旁,闻言也柔声道:“捉完萤火虫,妾给殿下弹最喜欢的曲子。”又问道:“殿下眼痛吗?”
萧玠点头,“有一点。”又强调道:“是因为小虫子。”
苏合道:“是,殿下不要怕,如果眼睛痛,流泪是正常的。”
萧玠更用力地按眼睛,说:“今天是阿耶的生辰,哭不好。”
苏合将梨子递给他,他便捧着梨,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让人以为他害了困。他把眼泪擦干净,对萧恒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用口型说,梨子好吃。
***
今夜秦灼不得脱身,本记挂着萧玠,奈何众人争相敬酒,连萧恒都没给他挡住,直吃了个醉倒。
宴散过后,萧恒搀扶秦灼进殿,当即被那醉鬼缠成一个。
宫人只低头看脚尖,听得内殿帘子一摔,秦灼咕哝道:“儿子。”
萧恒说:“阿玠回去了。”
秦灼道:“他吃得好少。”
萧恒便哄他:“东宫有厨子。我去烧水,你泡一泡再睡。”
秦灼却撂开这话,问:“你颈子上,谁的胭脂?”
萧恒道:“什么胭脂?”静了一会又道:“昨夜有猫抓的。”
秦灼犹说不止,一会嘴便被堵上。
又一阵衣衫窣窣,低吟浅浅,她越听脸越烧,便专心去数地毯上的绣球花瓣。正数完一簇,忽听外头有人叫:“阿耶。”
她骇了一跳,忙应道:“是太子殿下吗?”
孩子微微咳嗽一声,小心问道:“阿耶吃了好多酒,有没有头痛?”
里头动静仍断断续续地响,宫人便道:“应该没有的。”
他个子小,只一个礼冠影子投在窗上,似一只欲飞的鹤。那鹤轻轻振翅,萧玠便细声细气地问:“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宫人只得道:“陛下和大君已歇下了,明早妾告诉大君,殿下来过了,好不好?”
窗外静了一会,如不是那顶冠子的影子还在,她就要疑心萧玠已经走了。或许已经走了,那只是盆兰花的影子吧。
宫人这么想着,正要开门去瞧,却听萧玠声音在这时响起:“那劳烦姐姐煮个汤水吧,阿耶吃过酒常要吃的那个。阿爹之前说要吃了它再睡,不然胃痛。”他又补充说:“我怕阿耶半夜醒了胃痛。”
宫人道:“妾今夜便给大君煮下解酒汤。”
他似有许多事要嘱咐,却偏偏欲言又止,一句话也说不出。宫人刚要询问,便听他道:“我没有事,只来瞧瞧,阿耶既然睡了,我就走了。”
那双鹤翅终于拍动,渐渐从天际般的窗棱上飞落,他还是要走了。
临走前太子说:“麻烦姐姐,不要说我来过了。”
窗外,萧玠抱着一碗坨了的面走下台阶。苏合在一旁帮他掌灯,轻声道:“殿下不如放在小厨房,大君明日醒了正好做朝食吃。”
“明天就不是阿耶的生辰了,”萧玠说,“明天,就只是一碗面了。”
苏合便道:“那妾帮殿下倒掉吧。”
萧玠摇摇头,说:“阿爹说的,不能浪费粮食。”他抬头道:“我吃不完,阿合姑姑能不能和我一块吃。吃完了,我想听姑姑弹曲子。”
苏合轻轻颔首。
东宫也明了一夜的灯。
苏合弹了首热闹的宴飨曲子,萧玠似乎渐渐开心起来,闹着要学琵琶。苏合便从背后拥了他,教他用拨板。萧玠转着几个玉轸玩,苏合再弹,分明是同样拨法,调子却呜呜咽咽地伤心起来。
萧玠拿一只红牙拨子遮在嘴前,小声说:“姑姑,我和你说个秘密。”
苏合附耳过来,听他慢慢说道:“我知道,阿耶想再要个小孩。”
苏合惊讶于他的早熟,低头正看见他认真的眼睛。
萧玠说:“那天他们和小姑父说的话,大部分我都听得懂的。我也知道自己不够好。好生病,也不好好吃药,但我在慢慢改了。”
他把拨子盖在眼皮上,过了一会才开口:“我其实想,阿耶能不能等等我,我会都改的……别……”
别对我失望。
别不要我。
苏合轻声道:“怎么会呢,殿下是大君和陛下最心爱的孩子,也是妾见过最懂事的孩子。殿下做得很好了。”
萧玠往苏合怀里缩了缩,为秦灼点亮的白夜似乎将他烧痛了。他喃喃道:“阿合姑姑,我原来问老师,什么是娘。老师说,生育我,乳养我,照料我吃饭睡觉,帮我盖被子,为我缝衣裳。那双姑姑就应该是我的娘,但她没有生我。生我的是阿耶,但阿耶……他不能当我的娘。现在你来了,那你和双姑姑能不能轮流当我的娘呀……我看书上讲,没娘的孩子是很可怜的,我不想那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