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屏气凝神,听女子再次拨响琵琶。
南琵琶素以爽利闻名,这女子如今弹来,徐徐如泣,切切如诉,嘈嘈如怨,哀哀如慕。
秦灼似听见淑妃的声音。北上入宫的前夜她停下琵琶,手中拨子换成果子,叫秦灼过来吃。
秦灼挨着她裙子坐,问道:“这首曲子很好听,姑姑为什么不经常弹呢?”
淑妃摸着他垂落的额发,温柔笑道:“这支曲子叫《昭君怨》,讲一个女孩子嫁到他乡的故事。你还小,大了就知道,这曲子不怎么好听。弹多了,会伤心。”
秦灼当时的确还小,所以问的出这话:“姑姑也是远嫁,那姑姑是昭君吗?”
他忘记了淑妃的回答。
而如今,淑妃的香魂似从这琴声里重生了。素手皓腕,当年的朱衣与眼前的素衣,渐渐合成一个人。
他脚步微挪,并未发出多大动静。许是乐工耳朵灵,那女子当即停了琵琶,将三枚铜钱往香案上一抓,低声问道:“谁?”
秦灼便道:“我路过,听闻娘子琵琶精妙,不觉驻足。惊扰娘子,切勿怪罪。”
花枝后静无人答。
秦灼道:“我闻娘子曲声伤心,故冒昧相问。”
片刻沉默后,他听那女子答道:“今日是故人生辰,妾无以面见,只得以此曲寄相思。”
今日是四月初四。秦淑妃的芳辰。
秦灼喉头一滚,迈了一步上前,轻声道:“可否请娘子移步相见?”
闻一阵花叶窸窣,不一会便走出个女子。身形瘦小,头挽双鬟。脸颊少肉,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她穿一件素纱襦裙,手持一双红牙拨子,怀抱琵琶轻轻一礼。
那是把凤颈琵琶。
记忆中,淑妃遍染蔻丹的十指与她清清白白的十指重叠。手中拨板朱红,手下乐声淙淙。
秦灼声音有些紧绷:“我看这把琵琶品相极好,敢问娘子如何买得?”
“并非买得,”女子奇怪而警惕地打量他,“这是家父临终所授,其余妾一概不知。”
秦灼不答,却问道:“你……阿耶,是南秦苏明尘?”
女子连连摇头,忙道:“不、我不认得……你是什么人!”
秦灼见她如此惧怕,就此住脚,用秦语柔声问道:“你叫苏合,是吗?”
女子本是惊惧不已,正要掉头跑开。如今听他此语,竟生生站住了脚,双眉紧蹙,问:“你是秦人?”
“我认得这把琵琶的原主。”秦灼轻声问,“你爷娘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
苏合依旧十分戒备,只是道:“郎君不表明身份,恕妾无法相告。”
秦灼抚摸那柄琵琶弧线优美的颈子,道:“苏明尘是我阿耶的旧交,它的旧主,是我的姑姑。”
“不可能,”苏合打断道,“家父对妾说,这是家母故物。家母无依无靠,并无亲眷。”
看来苏明尘为了保护她,淑妃之事并没有同她讲。
秦灼问:“令堂现在何处?”
苏合垂下眼,低声说:“今日即是家母生忌。”
“好妹妹,”秦灼将手合在琵琶上,“我是你阿兄。”
***
冯正康在堂中等着,见人回来便迎上去。秦灼跨进门,问:“都查清楚了?”
“臣奉命问过行宫众人,这苏合娘子的确是苏明尘的女儿,一手南琵琶更是继承了苏氏绝技。臣虽听不出来,咱们南地的几个乐师却很知道门道,正在后堂等候大王召见。”冯正康低声道,“她打小由苏明尘抚养,是众所周知的事。苏明尘在她五岁的时候没了,她屋里便一直供着苏氏牌位。且四月初四,常作祭拜。”
这么一会,秋童竟也紧赶慢赶地到了,拿了册子给他,“奴婢调了肃帝元和年的册子,彤史记载,先淑妃是二月有孕,九月初三染了疫病,初八便殁了。”
他将积灰的彤史放下,又匆匆拿了另两册,“这是当年的车马出入,初十那天淑妃棺椁出宫,停葬阳陵。初七那天的午时,就是淑妃殁的前一日,她的随媵苏氏取其衣物焚毁。因淑妃染了疫病,一切衣物都运往宫外焚烧。”
孩子正是这样被送出去。
秦灼又见乐师,解释也基本一致:“南琵琶与北琵琶不同,画形易,画骨难。苏娘子技精至此,当为南琵琶国手以绝学相授,做不得伪。”
上上下下一番查证,全对得上。
秦灼心安下来,对秋童道:“麻烦内官转告陛下,我今日要接一位乐师入宫。”
***
劝春相见后,秦灼便携苏合入宫。恰逢秦温吉有孕,秦灼便遣阿双回去照料,又由萧恒做主,安排她去东宫居住,以陪伴太子。
苏合脾气柔顺,说话也细声细气,琵琶又好听,萧玠十分喜欢这位小小姑姑,便镇日嚷嚷道:“臣要跟阿合姑姑学琵琶。”
一晃眼便入了八月,他说这话时,萧恒正携他父子在庭中乘凉。甘露殿西的枣树结了果,秋童正张罗着拿竹竿打枣。一竿子扑棱棱下去,萧玠便在底下兜了袍子接,听苏合一曲弹毕,又丢开枣子去抱她。
秦灼叫司膳局弄了碗凉镇荔枝膏,并一碗酪浇樱桃,正慢慢吃着,闻言道:“李渡白也不教他,见人便自称‘臣’,放到朝上不贻笑大方?”
萧恒笑道:“他自己知道,在家胡乱叫罢了。”
秦灼便对萧玠道:“还是等你长大些,现在先跟你老师把字练好是正经。李渡白飞白书一绝,你爹字虽不算多好,倒还能入眼。阿玠以后批折子,若是个臣子都认不出的狗爬,多丢你阿爹的脸。”
“才没有!”萧玠不服气,“老师昨日还夸奖了臣,说臣孺子可教,再练三十年,就能得他的皮毛了。”
秦灼闻言大笑出声:“儿子,真厉害。好赖话听不出,以后怎么接你爹的担子?”
还是苏合笑道:“依妾看,殿下在乐理上倒有天赋。过几年多加练习,说不定能成一代国手呢。”
“我就不通乐理,他爹更是五音不全,”秦灼含笑看着萧玠,“难说。”
见他继续舀冰吃,萧玠便跑过去,踮脚站他身边要够勺子。秦灼便抬高手臂,道:“干什么?”
萧玠扒不着他胳膊,便抱着他膝盖打商量:“臣拿大枣和阿耶换。”
秦灼故意逗他,摇头道:“我是你老子,我说不行就不行。”
萧玠委屈巴巴,连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臣这几天很听话,背了好多诗了,为什么啊?”
见秦灼不理,他就跑去萧恒怀里钻,小声抗议道:“为什么阿耶可以吃两个,我一个都不能吃。”
萧恒摸着从臂弯里钻出的小脑袋,对秦灼道:“你又来。”
“我怀他时就下的决心,生了这个小东西绝对不会叫他吃冰。”秦灼故意道,“为了他我断了整整十个月的冰饮,你们爷俩还问我为什么?”
他分明怀了八个月,前三月冰食还是照吃不误。萧恒却不与他争辩,何况萧玠肠胃不好,本也不能多吃。
“那我不吃冰,”萧玠不知想到什么,忙跑回秦灼那边,抱着他的腿晃来晃去,“说阿耶阿耶,我不吃冰了,那阿耶能不能带我骑大马呀,我要阿耶带我骑!”
秦灼问:“你爹骑的不好吗?”
“以前都是阿爹带我,可阿爹是阿爹,不是阿耶。”萧玠眼睛一亮,欢快地叫着,“臣能不能把明年的生辰愿望提前一下,臣想叫阿耶带着骑马!阿耶不要叫别人抱,臣要阿耶抱着上去。”
秦灼声音不太对,轻声道:“阿玠……”
萧玠忙说:“臣知道,臣不在外头喊阿耶。”
他说着装出另一种语气叫秦灼:“大君。”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秦灼大君,那种陌生又尊重的语气,君对臣的陌生,少对长的尊重。
萧恒并没有看向秦灼,他在秦灼没反应前先叫儿子:“阿玠,在家别这么叫。”
萧玠缩了缩,小声辩解道:“可是阿耶要阿玠这么叫的。”
“好,”一双手将他抱起来,秦灼让他抱着脖子,轻轻拍着萧玠后背,“过几天就是秋狝,阿耶一定带阿玠骑马。”
***
今年秋狝在八月二十,之前先要过一个十五仲秋,也是秦灼的生辰。
秦灼此时人在长安,南秦便出使臣北上祝贺,按惯例他当与秦臣同返,秋狝之后便动身。这几日也在甘露殿收拾箱笼,萧玠只看着,也不敢说什么。
在正式开宴前,秦灼先见了人。
“小姑父!”
萧玠远远望见人影,提着袍子就往殿里跑。陈子元叫他撞了个满怀,大笑着抱他起来,仔仔细细打量,“半年多没见,殿下都长这么高了,就是瘦。殿下告诉小姑父,是不是你爹不给你肉吃?”
他们一大一小正咬着耳朵,秦灼便从外头走进来,“你少撺掇我儿子。”
陈子元便将萧玠放下,“阔别半载,大王风姿依旧啊。”
“滚,”秦灼踹他一脚,“温吉有孕,你不在家陪着,跑来干什么?出使少你一个?”
“你还不知道你妹妹,临走前给你祝神求签子,四个流年都是凶,不放心。我再从家里待着,她不砍了我也得休了我。”陈子元没刻意闪,让他结结实实踹了,方掸掸袍子,“我说大王,你别平常也这么踹孩子吧?”
萧玠忙拉他的衣角,替他老子正名:“阿耶不踹我的,只是不让吃糖。”
“吃糖这事儿,小姑父也做不了主。但小姑父给殿下带了个礼物。”殿中放一只大笼,用一条大红缎子盖着,陈子元挥手一掀,“揭盖头喽!”
萧玠眼睛一亮,“阿昆!”
听得他唤,白虎温驯地低下头。萧玠扒着笼子探进手去,轻轻抚摸昆刀皮毛,转头问:“我们把它放出来好不好呀?里头很闷。”
秦灼道:“不行。昆刀虽听话,但来往人多,又不熟悉虎性,难免会伤到。”
萧玠争辩道:“可阿昆从来没伤过臣的,臣有次把手放到它嘴里,它都不咬。”
“第一,因为我在旁边。第二,因为你是我生的。”秦灼伸手挠着昆刀脖子,问陈子元,“怎么把它带来了?”
“这小畜生大王还不知道?见谁扑谁。温吉到底有了身子,再把我儿子扑没喽,大王肯把殿下赔给臣?”陈子元摸了摸萧玠扎两个揪的脑袋,“祝神的签子你妹妹比你还信。心宿前星微弱,怕小殿下有灾殃。这位说是煞神也好,说是吉利也罢,多少能给震一震、挡一挡。”
“阿玠,”秦灼叫道,“谢谢你姑姑姑父。”
陈子元凑过来,低声说:“温吉这次也说了,他们大梁有了后,咱家里可是没着没落的。”
秦灼笑道:“这不是怀上了吗。你如肯叫它姓秦,也不用过到我名下,少君就是它。”
“不是这个事,”陈子元扭扭捏捏半天才道,“你和萧重光这么多年了,对吧。太子也这么大了,对吧。你俩要想一直这么过,孩子……一个不够啊,怎么也得一边一个。”
秦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妹夫,你记得我是个男人吗?”
“我记得啊,这怎么能忘,”陈子元拍了拍萧玠后脑勺,“但这么大个的儿子不也生了吗。依臣的意思,有一就有二,现在殿下也省心,不用昼夜看着。你和梁皇帝当年怎么鼓捣的这个,再如法炮制鼓捣下一个。臣觉得……”
“你不觉得,”秦灼面不改色,“不行。”
“不行?”陈子元摸了摸下巴,故意问,“你不行他不行?”
秦灼毫无愧意,斩钉截铁道:“他不行。”
这边话音刚落,萧恒便赶过来,看样刚下了朝,笑道:“子元来了。”见他们面色古怪,便问道:“在说什么?”
“没什么,问你……”
秦灼尚未说完,萧玠便跑过去要萧恒抱,高声道:“在说阿爹坏话。阿耶说你不行!”
萧恒便含笑看来,问道:“是吗?”
秦灼也微笑看着他,安分道:“行得很。”
陈子元扶着虎笼憋了半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