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在薰风殿见到了宋氏。
史书惜墨如金,梁史以“国色”二字记录的女人不过五人,而她正是其中之一。
秦灼是外男,殿中本该设屏风遮挡,宋氏却没有。她已三十余岁,望之却如二十许人。发髻如堕,蛾眉如山,一身葱白宫装,通身装饰只取白玉,头上十二环大钗,耳上玉蜂,臂上五连玉钏,却不如她肌肤皓白。颈上绕了一缕红丝,直坠到抹胸里去,不知戴了什么物什。
她五官明艳,只薄施粉黛便十分夺人眼目。见了秦灼不怯不羞,只含笑道:“秦大君好。”
秦灼便撩袍行礼,只道:“臣问太妃金安。”
宋氏掌着柄团扇,闻言以扇掩口,笑道:“一辈子没混上个妃位,哪当得起大君这声太妃。”
“太妃当年盛宠优渥,衣食更是按四妃之例,”秦灼隔着一段距离往椅中座了,“贸然拜见,是臣冒犯。”
“本宫若当得一个妃字,大君的姑母可是动用半副皇后仪仗请进的宫,岂非半个皇后?”
不料她直奔主题,秦灼便顺着说下去:“臣的来意,太妃应已知晓。”
宋氏道:“陛下打过招呼了,本宫姑妄言之,大君姑妄听之。”
秦灼颔首道:“请太妃教诲。”
“那本宫先要请教大君,淑妃与卫队长苏明尘,是旧交?”
“少年时有过数面之缘罢了。”秦灼答得模棱两可。
宋氏点头道:“那就是了,后来淑妃的传言沸沸扬扬,多是与这位苏队长有关。”
“有一回围猎,天子王公俱在,每队要出两人,但南秦使臣伤了手臂,动不得弓箭。苏队长出列后,淑妃竟也请旨,愿代南秦出阵。”她指甲未染,根根水葱一般,轻轻拨了下臂钏,“大君知道,淑妃当时是天子妇,已不能算南秦的人。肃帝爷没说什么,也答应了。”
秦灼皱眉道:“只为这个?”
“大君别心急,”宋氏柔声道,“淑妃骑术精绝,与苏队长配合得当,一举拔筹。但她的马受了惊,一路狂飙出去,苏队长为了淑妃玉体安泰,众目睽睽下,将她带到了自己马背上。您想想,肃帝爷脸上得多好看?”
秦灼说:“事出意外,也不能由此断定他二人有私。”
宋氏将团扇搭在臂上,“的确,当时肃帝虽不豫,终究要谢他的护驾之功。这位苏队长护卫淑妃北上,不知怎么,竟留在劝春行宫做了琵琶师。而淑妃当年,正是在劝春有的身孕。”
秦灼问:“那孩子生下来了吗?”
宋氏偏头思索,“本宫只知淑妃怀胎八月时得了急病,说会传染,肃帝便下旨关了她的宫门。过了几日,淑妃没能捱过去,就此香消玉殒。不过失了爱妃又没了孩子,肃帝爷倒不怎么伤心。男人嘛,喜新厌旧,薄情得很。”
“太妃可知,淑妃葬在何处?”
“这正是蹊跷的地方,”宋氏道,“下的旨意是陪葬阳陵,可运棺的内侍说,那棺材轻得很,不似有人。”
如果肃帝得知淑妃红杏出墙,断然不能容她活着。但又不好与南秦撕破脸面,只得谎称急病,说是陪葬,只怕私底下丢去了乱葬岗。
秦灼沉吟片刻,“敢问太妃,先淑妃的遗物,肃帝都是如何处置?”
“淑妃的嫁妆单子应有存档,找找还能见着。东西大半是锁进府库了,眼不见为净。”宋氏赞叹道,“郭雍容是北琵琶国手,怀帝的琵琶也十分漂亮。但先淑妃的南琵琶,恐怕只有这位苏队长可以颉颃。大弦一拨,玉珠子似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淑妃有把凤颈琵琶,怀帝登基后要找,却没有找到。要是还在,倒是个不错的念想。”
他们正说着话,忽听殿外传来在橐橐的脚步声。萧玠不知怎么跟了过来,见了他便扑上来喊:“阿耶!”
秦灼吓了一身冷汗,忙从椅中站起,拂衣从他面前跪下,只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玠叫他一晾,往后缩了缩,不再要他抱。
原来噩梦没有说,也是会应验的。
阿耶不认他。
这么一会,宋氏也扶着福贵立起来,妙目一动,问道:“这是太子?”
秦灼心中一紧,面上却没露出半分,只微笑道:“正是殿下。臣任太子太师,与殿下玩笑惯了,少了规矩,太妃莫要见怪。”
“哪里,太子生得玉雪可爱,就是本宫见了也心生喜欢,”宋氏从碟里捻了枚糖渍李子,弯腰递去,“这是本宫自己做的一点果子,殿下尝尝。”
秦灼见萧玠要伸手,便阻拦道:“太子春日好咳嗽,不能吃甜。”
萧玠右手一直攥着,闻言忙将左手缩回去,向她作了一揖,“多谢太妃,我不吃了。”
宋氏目光将他二人一撇,只含笑道:“太子这样听秦大君的话。”
萧玠听得她语气奇怪,更不敢说话,一个劲往秦灼身后藏。而阿耶一没有把他拎出来,二没有把他护后面,只立在原地,将一只盒子放在案上,“承蒙陛下看重,臣不敢不尽心竭力。今日叨扰太妃,以此聊表谢意。”
他如此草草告退,宋氏也只笑着点头。等人走远,她面容的艳色淀下来,随手将那盒子打开,见是一枚白玉坠子。
“天子作风节俭,秦君随手一点东西却是千金之数,可见十分宠爱。”她捻着坠子端详,忽地想起什么,好笑道:“阿耶。”
她将坠子挂在福贵腰间,举目望向殿门。外头沉一轮生雾的太阳,像块咬了一口后馊掉的酥饼。
“真有意思。”
***
见秦灼出来,秋童额角渗了冷汗,忙跪地道:“奴婢没看住殿下,请大君恕罪!”
“内官操劳宫务,小孩子乱跑,哪能天天盯着。”秦灼挥手叫他起来,又低声道,“尚未出后宫。”
秋童连声应是,见秦灼也不牵着萧玠,自己在前头走。萧玠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愿被落下,也不敢靠得太近。
秦灼脚步一顿,忽然道:“臣忘了规矩,请殿下鹤驾向前。”
萧玠没听懂,回头求救般地看秋童。秋童便轻声道:“大君请殿下打头走呢。”
他口吻客气,萧玠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不敢随意找他,只一步三回头地在前走着。待出了永巷北,入了甘露门,离后宫十万八千里了,秦灼方叫了一声:“阿玠。”
萧玠停住脚,慢慢转过身子,眼睛一眨一眨地,咬着嘴巴低下头。
秦灼从他面前蹲下,没有说话,先轻轻拥住他。
萧玠终于忍不住,抱着他脖子委屈地哭起来。
秦灼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后心,柔声道:“阿耶不是故意凶你,但阿耶和阿玠打个商量。以后当着外人,阿玠不能这样叫我了。要跟着老师和秋内官他们,一起叫我大君。”
萧玠问:“那阿爹呢?”
秦灼道:“还是叫阿爹。”
萧玠脑袋扎在他颈窝里,抽着鼻子说:“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许阿玠叫阿耶……阿耶不要阿玠了吗,阿玠又惹阿耶生气了吗?”
秦灼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便编了话说:“在阿耶的老家,大君就是阿耶的意思。等阿玠叫习惯了,阿耶就带阿玠回家去玩。要是称呼都搞错了,会被小姑姑笑话。”
萧玠点点头,由秦灼拿帕子给他擤鼻子,顺从道:“臣记住了。”
秦灼软声问:“那阿玠这次来找阿耶,是有什么事?”
“双姑姑给臣蒸桂花糕,臣给阿耶捏了个小老虎,”他小声说,“臣想给……大君看。”
秦灼听他这么叫,自己心先酸了,强笑道:“老虎呢?”
萧玠这才想起来,伸开一直没松的右拳给他看。
他掌心出了汗,那桂花糕已被捏变了形状,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萧玠眼泪啪嗒掉下来,抽抽搭搭地说:“对不起,弄坏了,本来不是这样的……”
“哪里坏了,你看这是虎头,对不对?”秦灼忙安抚他,轻声哄道,“阿玠属兔,有没有捏个小兔子?”
萧玠眼睛湿漉漉的,喃喃道:“臣忘了。”
秦灼看着他,快速连眨了几下眼,哑声说:“我们回去捏兔子,好不好?”
萧玠抹了抹眼,由他抱着走,扒着他肩头说:“好。”
***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李寒同裴兰桥领旨丈量劝春宫田。秦灼没有声张,到底没让萧恒同去,只由冯正康跟着一同前往。
春光正好,庭院深深。
引路内侍弓腰笑道:“何劳大君亲自找她,奴婢唤苏合回来就是。”
“正好也想走走。”秦灼一身素罗衣袍,人亦显得温和许多,“孤仰慕苏娘子乐技已久。”
那内侍笑道:“苏合娘子的南琵琶的确出神入化,怕是内外教坊无出其右。”他往前一瞭,喏了一声:“前头就是了。”
三四月桂子未结,却桂叶郁郁,连如青云。其下花枝浓浓,密如垂帘。这丛丛天工的帘子后,隐隐传来乐声。
秦灼微微抬手,那内侍十分识相,躬身退下。
大弦只响了一声便阒然无音。秦灼有些纳罕,便轻轻错步去看。
枝叶掩映间,琵琶横置于女子膝头。她从颈间解下条什么放在面前香案上。
三枚光明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