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多烟雨,蒙蒙如牛毛。
秦灼没戴笠,因马骑得快,衣裳也没怎么湿。他径直回宫,刚跨进甘露,萧玠便嗖地躲到他身后,连声叫道:“阿耶救我,阿爹要打我!”
秦灼不待说话,果见萧恒手拿奏折大步出来,一见了他,眉间稍舒几分,问道:“回来了——那边怎么样?”
“一会说。”秦灼穿的箭袖,没有大袖遮挡,萧玠便掀他袍子往腿边钻。他一把将太子拎出来,铁面无私道:“殿下,说说,怎么回事?”
萧恒反将折子往袖中一笼,道:“没事,是我着急了。”
见他态度反常,秦灼倒不急着审问萧玠,将手往萧恒面前一摊。
萧恒看一眼萧玠,还是递了折子过去。
秦灼打开一看,奏折的朱笔批复上,赫然画了只大乌龟。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出息啊,我和你阿爹延请大相教你书道,又请院中国手教你丹青,你全用来做这些?”秦灼将折子一合,一只手将萧玠带到自己身前,“折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萧玠前是狼后是虎,夹在他二人中间低着头,抿着嘴巴不出声。
秦灼沉声道:“说话。”
萧玠嗫嚅道:“大臣们写了国家大事给陛下看,陛下批过,发还给他们办。”
“都知道,都记得,”秦灼扬了扬折子,“你叫你阿爹怎么发给他们?一国太子,游戏社稷。单单这一件,他们就能咬住你阿爹废了你。”
萧恒出言打断:“少卿,阿玠还小,他记住了。”
“记住什么?他是太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半分差错不得!”秦灼突然怒道,“现在就污损奏章,以后便是无视法纪。莫以恶小而为之,你怎么教孩子?”
秦灼脾气来得莫名其妙,萧恒只得顺着他说:“我考虑不周。阿玠,还不向阿耶道歉。”
萧玠的鞋尖挪了挪,声音细若蚊呐:“臣没错。”
秦灼皱眉道:“你说什么?”
“臣没错!”萧玠带着哭腔大声道,“他们要阿爹立皇后,臣不想阿爹立皇后!老师说,皇后是阿爹的妻子,那阿耶怎么办?阿耶虽然不说,但臣知道,阿耶在伤心。阿玠不要阿耶伤心。臣如果错了,就说明阿爹该娶妻子……”
他急得跺脚,“臣就是没错!”
秦灼半天说不出话,嘴唇颤抖着蹲下.身,摸着儿子的脸,轻声叫道:“阿玠……”
萧玠看着他,突然哭起来:“对不起,我错了,阿耶不要哭,我错了……”
他用小手胡乱地给秦灼擦脸,被秦灼紧紧抱在怀里。
萧恒忙抱扶秦灼起来,连萧玠一起拥着,柔声道:“阿爹不娶妻子,阿爹不会叫阿耶伤心。是阿爹错了,阿爹不该冲阿玠着急。”
细雨如造化,捏合万物为一。殿外青山拥一块,殿内三人成一个。
***
趁着萧恒送萧玠回东宫,阿双便拧了块帕子给秦灼擦脸,道:“大王何必动这样大的气?小孩子淘,涂了几张折子,也不是大事。”
秦灼仰在椅子里,将帕子盖在脸上,“……是不算大事,可哪天要废太子,桩桩件件的小事摞起来,压也能把他压死。”
阿双从没这样想过,只道:“殿下是陛下的独子,陛下又这样疼爱,怎会……”
“万一,不是独子了呢?”秦灼长出一口气,将帕子吹动一个角,“现在喜欢,是稚子天真,以后讨厌了,就是自幼顽劣。阿双,我到时候不在他身边,总要多打算些。”
阿双犹疑道:“大王是说……陛下会立后?”
秦灼许久没说话,似睡过去了。
阿双知道中了他的心事,只煮上茶,不敢多说什么。茶咕嘟咕嘟沸着,顶得盖子轻响,似有人轻轻叩门。
她好一会方听秦灼开口:“我虽与段氏有名无实,却也是入宗庙、有史载的夫妻。何况他是天下之父?立了皇后只当菩萨供着,世家肯叫他逢场作戏吗?阿双,他不清楚夺嫡手段,我知道。就算阿玠清白无辜,外戚为了立一个世家太子,也有法子叫他罪不容诛。叫他立后,就是要阿玠的命。”
阿双闻言大惊,问道:“大王想怎么做?”
秦灼将帕子揭下来,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他道:“我会同他说,天子立后之日,就是太子离朝之时。”
“可自古以来,天子哪有不立后的呢?”阿双将茶水捧给他,“妾以为……大王早就料到了。”
秦灼接过茶不说话。
默了片刻,他手指拨着扳指,说:“但阿双,我凭什么?我名分上有老婆,叫他打一辈子光棍去?世家逼他娶妻,我逼他不要娶妻——我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
茶冷了,阿双将他吃剩的半盏子泼入炭盆,哑声道:“可大王……是陛下的枕边人啊。”
“枕边人,我只是在他枕边睡一觉,又不是一辈子焊死在他枕头上。”秦灼淡淡道,“阿玠在名分上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要护着,也不能动用南秦。阿双,就算我逼他,倚仗的无非是旧情。”
他轻笑一声:“没想到,我居然在赌一个君王的心。”
***
待萧恒回来,秦灼已经收整好神色,坐在摇椅里舀酪吃,见了人就道:“你儿子倒是奇,不爱饮牛乳,却爱吃酥酪。”
萧恒从他身边坐下,见案上他已吃空了一盏,便拾起来刮了刮碗壁,说:“随你。”
秦灼唔了一声,便扭过头,静静看他刮了一勺残酪,吃着自己剩下的。他睫子颤了颤,轻声道:“六郎。”
萧恒手顿了一下,没抬头,继续刮着碗。秦灼吃得本就干净,他方才刮得又仔细,这一匙根本没什么东西。他却像专心致志做着什么,只匆忙应了一声。
秦灼抬手摸了摸他的颧骨,从他鬓角亲了一下。他听见小匙撞碗,叮地一声脆响,像一颗心磕了条缝,听得似疼在他心上。他腹中千百说辞都堵在胸口,一句也道不出。
萧恒狠狠刮着碗,把空荡荡的匙子抿在嘴里,又不知疲倦地再做这活计。
他领上一暖。
秦灼捏着他后颈,沉默了一小会,只是道:“我姑姑,肃帝的淑妃,或许不是病死。”
萧恒没料到他说这茬,将碗搁在案上,转头等他继续说。
“据她的随媵所说,姑姑是因为私情暴露被肃帝所杀,并有一个私生的女儿。”秦灼握着他手臂,“叫苏合,被藏在劝春行宫做了琵琶伎,年十七。”
萧恒问:“你以为呢?”
秦灼略作思索,“我姑姑死前的确有了身孕,年齿对得上。至于别的事,我想亲自见见她,还有肃帝后宫的一些旧人。”
“秋童已经点好名册了,当年的一些内侍宫人还在,都可以仔细盘问。宋昭仪那边我也派人禀告过,你尽管去。至于这位苏合娘子,过几日渡白和裴郎要去劝春丈量宫田,咱们也一块。”见秦灼微张嘴唇,萧恒立即道,“不要道谢。”
秦灼凝视着他,忽地没事人般笑道:“大恩不言谢,今晚舍身相报。”
***
这夜又下了场雨。
薰风殿里,宋氏从帐中坐起来,对帐外躬身的人道:“你干什么去?”
那人只道:“秦大君回来了,只怕这几日要来见你。”
“夤夜冒雨而来,他是你吗?梁皇帝守了几天空房,他明天下不下得了床还不知道。”她冷声道,“打帐。”
那人一动不动,只道:“我先走了。”
宋氏怒道:“本宫命你打帐!”
那人静了一瞬,顺从地将罗帐分上钩帘,他低眉顺目的面孔露在宋氏视线里。线条柔和,微添细纹,是一张属于薰风殿内侍福贵的脸。
宋氏一双怒目里忽地含泪般悲伤起来,她嘴唇微启,似要叫什么人,终究没有出声,只将自己的抹胸带子抽开。
福贵忙将头垂得更低,拔腿就要走,“奴婢先退下了。”
“站住,”宋氏问,“你说什么?”
福贵这才想起自称,她不许自己这样说,便缓声道:“臣……我就在外殿,哪里都不去。”
宋氏哀声恳求道:“我从小就怕雷,你知道的。算我求你,今夜陪陪我。”
响雷紧随闪电炸响。
福贵终于抬起头直视她。宋氏发髻松颓,两枚玉蜂仍叮在耳上。她将齐胸襦裙完全解开,雪波间含一枚黄金小锁。
那锁似乎关住了福贵全部拒绝的勇气。他在原地静立许久,终于像无数个夜晚一样,坐在榻边将靴子脱下。
宋氏牵着他手覆上左胸,握着他缓慢地揉搓起来。
***
次日早朝,秦灼未在列,天子视若无睹,底下也无人参奏。以汤住英为首,世家旧事重提,仍启奏立后。
此时忽闻人问:“众位相公推举,可是温国公膝下次女?”
众人去看,见那人着正四品红袍,持笏出列。汤住英便道:“正是。”
那人便高声道:“臣以为,杨氏女不当为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汤住英问:“敢问裴侍郎,杨娘子出身名门,德才具备,花容月貌,贤名远播。如此佳人佳品,如何不能为后?”
“温国杨氏出身瓶州,臣亦曾出任瓶州,料理过四名杨姓罪人,”裴兰桥将手中卷宗递上去,“杨勇圈占民田五十亩,判充军;杨蒿、杨蓬兄弟强抢民女罗红儿、孟贞儿、贾明月,判斩刑;杨宝顺为占妻田打死发妻,又逃入宗祠,拒不受捕,亦判斩刑。温国公深明大义,杨娘子佳人佳品,此乃为人蒙蔽,实无罪也。然皇后为国母,外戚当为天下舅氏,如此暴虐,岂堪此任!”
萧恒面不改色,对杨韬道:“温国公,可有此事?”
杨韬跪地道:“臣约束子弟不周,实罪丘山。”
汤住英又拜道:“陛下圣明,此非娘子之过。如为此而将杨娘子摒除皇后人选,恐不公正。”
裴兰桥声音发冷:“如是娘子不愿呢?”
他抱笏而揖,躬身道:“臣曾登临杨府,恰巧撞见杨娘子不愿入宫,意欲投缳。”
他此言一出,杨韬冷汗直流,忙叩首道:“小女无知,绝非怨怼!臣必当严加管教,望陛下宽恕!”
萧恒笑道:“男婚女嫁,首要心甘。我非良人,娘子何罪之有?国公回去也莫要责罚,娘子个性贞烈,我十分敬佩。特授彩缎三匹,以添娘子妆奁。国公还是按她的心意,好好地择选人家。”又笑道:“我若是有女儿,自然也不想她入后宫的。人之常情罢了。”
杨观音拒做皇后是不给天家颜面,萧恒不怪反赏,出乎众人意料。汤住英以为他态度软和,上前奏道:“陛下仁慈,天下之幸。虽如此,还是应早日立后,早安民心。”
“不急,”萧恒将一道旨意递给秋童,“还是先用这个安民心吧。”
众臣听罢,比杨观音一事更要震惊。
萧恒下诏废除功臣田。
梁高皇帝立朝后,对功臣的封赏自然少不了土地一项。功臣田多是世袭,代有加赏,以示皇恩浩荡。而如今萧恒取消功臣田,此代之后不再世袭,重新丈量后收归国家。
这是打世族的耳光。
夏雁浦闻言大惊,失声道:“功臣田乃先祖旨意,陛下如今废除,置历代先皇于何地!”
萧恒也不恼,只道:“肃帝篡位而登基,对历代先皇是大忤逆。怎么诸位还肯跪他拜他,尊他做皇帝?”
汤住英道:“只是诸位相公行事未有过错,陛下下旨夺田,未免赏罚不明。”
萧恒不动如山,便问道:“众位卿家以为,我自入主以来,行事可有罪过?”
汤住英拜道:“陛下敬天地,恤人情,收复庸峡,分布冬粮,实乃万世难出之圣主。恩泽被覆天下,何言罪过?”
“我既无罪,尚且废除皇田归为民用。”萧恒声音转冷,“众卿因何不可?”
众人一时哑然,萧恒趁势道:“大相起草诏令,下达州府,即日执行。”
他冷笑道:“众位操心我的家事前,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李寒得令,这才回过味来。
立后一事萧恒并未与他商议,他就明白,萧恒已有了如意算盘。就算今日没有杨观音,还有张观音、王观音,裴兰桥虽解燃眉之急,却仍是治标不治本。而废除功臣田的旨意,就是萧恒的应对之策。
硬碰。
世族伤了他的筋骨,他就要动世族的心脏。之前的均田和分皇田并未直接针对世族,而如今,他向世家正式宣战。
萧恒并不是傀儡皇帝,他更是三大营的最高将领。手里有兵,说话就硬。粮食更不是问题,他为庶民争利,哪怕再战,天下百姓必将箪食壶浆以迎。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民心已经被他死死握在手里。
水已载舟。
所以他不惮告诉所有人,立后和太子就是他的逆鳞,想触犯的,必须承受天子之怒。
投我以剑戟,报之以刀枪。
李寒心知,逼迫立后只是导火索,要废帝制,他们与世族终有一战。转念一想,自己新做大相时,萧恒还划了两亩地给他种菜。菜没种出来,草倒长得挺茂,估计现在比太子都高。
那就捐了吧,留着也是糟蹋。
***
下朝后裴兰桥慢悠悠走着,杨韬远远看见他,当即摔袖走了。不一会杨峥从身后叫住他,快步上前,道:“我父已按照当时商议,命族人遣送杨宝顺归案。裴兄今日因何毁约,向陛下当面奏对此事?”
裴兰桥道:“岂能因小善而成大恶。”
杨峥蹙眉道:“所以你一开始就是诓骗我父?你从没打算把事压下来?”
“愚弟惭愧。”裴兰桥拱手道,“是。”
“好、好,好一个金刚怒目裴兰桥,菩萨低眉裴观音!”杨峥沉默片刻,“裴侍郎,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岂是那等黑白不分之人?你如直言,我必当竭力奉劝家父交出元凶。你是个好官,但君子重然诺。”
裴兰桥道:“弟要做官,就做不得君子。”
杨峥十分慨然,问道:“这事杨家不占理,我无话可说。只是裴兄,你为了逢迎天子,将家妹私事明于殿上。她只是闺阁女子,与你无冤无仇,你要她从今往后如何做人?”
裴兰桥道:“娘子通情达理,既贞且烈,弟十分佩服。只是杨兄,她不肯嫁入天家。”
杨峥冷笑道:“所以你这样帮她?”
裴兰桥叹道:“弟言尽于此,望杨兄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务必相信令妹。”
他抬头,天幕霞光恰映入眼,似一带落红入水。他轻声道:“令妹佳人佳品,裙钗之首。”
杨峥将信将疑,也不再费口舌,只提步离去,“不劳裴侍郎费心了!”
裴兰桥面无不豫,又略走几步,忽听李寒在背后奇怪道:“裴玉清竟会关心天子家事。”
裴兰桥等他走过来,只笑道:“杨氏女有内情,下官只是尽力一试。”
“你说了谎,”李寒望着他双眼,“杨氏四名罪人的卷宗,你的确想守约按下来。但为了不使杨娘子入宫,你才把这些旧案翻腾出来,就是为了置杨氏于议论中心。既如此,便不是立杨氏女为后的时机。”
裴兰桥歪了歪头,“怎么呢?”
李寒笑道:“按你的脾气,真不想守约早就捅到驾前了,还能憋到今日?”
裴兰桥亦笑道:“就没有人告诉大相,直接拆穿,会叫人下不来台吗?”
李寒叹道:“对于杨娘子,温国府尚不顾惜。你倒更像她的父兄。”
“下官在瓶州颇有心得。”一阵飞鸟掠过,冲裴兰桥的脸孔射下一群镞状影子。他眼睛逐着鸟队,远远向南飞去,轻声道:“迫害女子最多的,往往是自家人。”
李寒陪着他沉默许久后方道:“驾前打杨氏的脸,怕是要结怨。”
他唤那人的字:“玉清,你要惜身。”
“干大事而惜身,非英雄也。*”裴兰桥笑道,“大相当年弹劾青公,辕门矫诏,既不自惜,何以劝我?”
满天云霞下,重叠楼阙间,李寒与裴兰桥对视许久,一起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