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海再见秦灼是在萧玠的病榻前。
他脑筋死,秦灼再度有娠之事一直刻意瞒他,如今才知道内情,仍是不可思议。头一个是意外,可一而再再而三……
他试探过陈子元的口风,问是否是天子仗势欺人,大王是否有难言之隐。陈子元欲言又止,终于道:“大王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梁皇帝要是逼了他,不等下床就能叫他一刀捅死,还能拼了命给他养孩子?”
话糙理不糙。
裴公海醒过神时,大梁东宫的罗帐层层打起,似红色漩涡张开口。帐子轻薄,却足有数十幅,每一幅都坠着一枚金铃。南秦习俗里,铃铛是镇魂所用。
秦灼把儿子藏在这样天罗地网的帷帐里,是怕鬼神偷走。
最后一层帐子打开。
在裴公海眼中,秦灼气色并不算很差,血色也有,只是蓄在不该蓄的地方。他两颊不健康的潮红,眼圈干涩的血红,嘴唇纹缝间河床裂痕般的猩红。一切红色在他脸上都雾蒙蒙的。裴公海知道,那抓不住,但凡萧玠死亡的钟声一响,那些红当即能雾散云消。长钟万里开云道。而秦灼白如太阳的脸上,正绽着一片盛大灿烂的余晖。太阳美丽的回光返照。而太阳筑立云中的南方帝国,也会随这钟声消散,宛如海市蜃楼。
裴公海哀悼般地叫一声:“大王。”
秦灼从榻边起身,低声道:“刚睡着,我同老师去外殿说话。”
裴公海往里一觑,见锦绣堆里裹着个小孩子,只露出个乌黑的后脑勺。他由秦灼引去外殿,先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交给秦灼,道:“这是夫人旧物,当年便从神龛下供奉祈福。请大王时时佩戴,莫要离身。”
秦灼依言戴上,整理衣衫时,裴公海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梁皇帝对大王并不好。”
“没有这回事,”秦灼扶他坐下,自己也从对面椅中坐了,“是我自己不好保养。”
“他若顾忌大王身子,大王就不会再受诞育之苦了。”
听他此言,秦灼也不羞赧,笑得颇有些荒凉:“是我甘愿。”
裴公海观他神色,一颗心似一阶破楼梯,叫人反复跺着,咚咚地往下作响。秦灼当年虽生育萧玠,但提及怀胎孕子,仍引以为耻。如今这一个“甘愿”出来,只怕是被梁皇帝吃死了。
“臣知道大王不爱听,但臣还是要说。”裴公海斟酌再三,终于道,“大王已至而立之年,却仍无后嗣,社稷无继,朝野惶恐。”
秦灼抚摸扳指的手一顿,说:“我有阿玠。”
裴公海说:“臣所言,是后嗣,而非子息。梁太子是大王的骨肉不假,但到底落不到名分上。且不论史笔书写,梁太子,他能堂堂正正地叫大王一声阿耶吗?百年之后,他做了一朝天子,能为大王一个诸侯守孝守陵吗?”
他语意凄然:“臣……怎忍看大王去后,无妻同穴,无子凭吊啊……”
秦灼温声道:“老师,父母爱子,不求回报的。何况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宜生育了。”
裴公海道:“大王不是没有夫人。”
秦灼打断道:“老师,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阿双将茶奉上,裴公海捧起来,秦灼只刮了刮沫子,没有吃。裴公海吃了一口便将盏子放下,道:“臣远道而来,的确另有要事。”
“政君在朝中摄政太久,已成羽翼。梁太子如今这样,臣知道大王抽不开身,可牝鸡司晨,终究不是正途。”
秦灼道:“老师,她是我的亲妹妹。”
裴公海道:“秦善也是文公的亲兄弟。”
秦灼看向他,裴公海叹道:“这件事还不是当务之急,最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天子拔除世家,推行新法,梁境娼馆已陆续取缔。小秦淮,已经继续不下去了。”
关闭小秦淮一事,萧恒并未着意提及。但他查封妓馆的旨意引起轩然大波,秦灼不是聋子瞎子,自然晓得。
生育阿皎后,秦灼元气大损,只勉强料理些南秦政务,对大梁之事早已不闻不问。那日萧恒陪他用膳,见炉里滚了鱼粥,便替他去盛。秦灼盖着大氅坐在一旁,形容仍旧憔悴,突然讲:“我听陛下的旨意,要彻底废除妓馆?”
萧恒斟酌道:“早该如此。”
秦灼又问:“无一例外?”
萧恒颔首,“无一例外。”
秦灼不说话,脸色依旧淡淡。萧恒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我不是防着你。”
秦灼有些无动于衷,“臣岂敢如此揣度。”
他话里话外颇显生分,萧恒不知如何来劝,便端给他粥,又挟了几样小菜,“你安排人早早走吧,还是回南秦。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
秦灼接过粥,却迟迟没有动。片刻后才缓缓笑了一下,“还说不是防着我呢。”
萧恒定定瞧着他,“少卿,这件事,没有余地。”
秦灼点点头,捡起勺子徐徐吃着。萧恒欲言又止,也动筷夹菜来吃,左手却反复揉搓着,没再说什么。
那碗粥只下去半碗,秦灼便将勺子一丢,漠然道:“饱了。臣请五日之期,五日之后,如若小秦淮依旧作业,臣提头来见。”说罢便披上大氅,往内殿去了。
萧恒端起他那只碗,将剩下的粥吃净。鱼脍鲜甜,冷了便微微发腥。
萧恒没有再提这事,旨意如常进行。他对娼妓制度恨之入骨,早在潮州便可见一斑。娼馆必须要禁,没有斡旋之地。
秦灼理解他,也能配合他。但小秦淮是他父亲的遗物,亲手拔除,心里终究不舒服。
东宫床榻前,裴公海瞧秦灼,秦灼却冷漠得像尊神塑。神塑只由香火打动,只有萧玠能做那香火。裴公海甚至怀疑,只要萧玠能好起来,秦灼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他父亲的基业一扫而空。
这是南秦无法容忍的。
裴公海道:“文公建业多年,才守此方寸之地。有灯山的耳目在,大王哪怕稳坐王城,依旧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长安灯山扎根于小秦淮,梁皇帝此举,无异于将其连根拔起。而朝廷新法推行,有一条就是杜绝地方拥兵。目前虽没有牵涉诸侯,但不过是朝夕之别。”
他突然问:“臣听闻,天子意图自废?”
秦灼点头道:“是。”
裴公海长出一口气:“好大的野心。”
他手扶着茶盏,静了一会后道:“臣妄加揣测,天子废帝的目的是要大同,大同之前,他将南秦置于何地?将大王至于何地?到那时,难道要大王亲操贱役,同流仆婢?如此尊卑颠倒、礼崩乐坏,他就算不顾及祖宗法度,也不顾惜与大王多年的相守之情吗?”
他语气转而激烈,秦灼便劝道:“他有数,到底还有儿子。”
裴公海不料他竟作此言语,叹息道:“大王,这是帝王家。夫妻反目,父子相戕,自古至今岂有绝者?到时候,梁皇帝真的会顾惜太子,对大王抱存一念之仁吗?天子如此行径,真的不是有意削弱南秦吗?”
秦灼吞咽一下,说:“老师,你想多了。”
裴公海又叹了一口气,他今日一直在叹气,说:“但愿如此。臣说句不中听的,梁皇帝不信光明,还是个男人,大王与他结合,又育二子,实在忤逆父神。公主早折,梁太子体弱,焉知……不是报应?”
秦灼手指剧烈一抖。
裴公海看在眼里,道:“万事皆有因果,孽根深重,如何善终?大王,父神在上啊。”
“老师。”秦灼佝下.身,“不要说了。”又哀求似的叫了一句,“不要说了。”
***
夜间下了雨,天发潮,月亮也漉漉的,似被墨湿透的纸叫人擦破了洞。月下人影森森,秋童伸着脖子瞧,那人将斗笠一摘,露出一身蓝衣衫。
秋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那人便笑道:“冷啊。”
秋童赔笑:“梅将军哪里话。”
梅道然恍然,抬臂嗅了嗅身上,说:“这不刚奉旨捣完烟花馆——味儿是大。多担待,鼻子坏了,闻不着。”
秋童忙道:“将军这是折煞奴婢了。”
他一身脂粉气,雨水一淋更发腻,活像鬼混回来。这活听着风流,却是顶头的不好干。贪官好说,老鸨难缠。一堆女人上来哭的哭搂的搂,把衣裳裙子一撕,但凡仕途中人都得退避三舍。
但来者是梅道然。
他将斗笠从檐下立住,问道:“陛下在吗?”
“陛下往冰室去了,不叫人近前。”秋童没忍住,抬袖掩了掩鼻,“要不您先洗洗,一会在殿中等候。”
“这么呛?”梅道然从袍摆上搓了把,忽然抬头,“这才三月,陛下那个抠搜样子就了开冰室?”
秋童忙道:“瞧您说的,宫中的冰四时不断,冰室更是常年开着。这是陛下的金口玉言。”
梅道然摸了摸下巴,又问:“大君知道吗?”
秋童啧了一声:“您别说,陛下还真打过招呼,千万千万要瞒着大君。”又道:“陛下还一直在洗冷水呢。”
很不对劲。
夏日供冰尚有理由,可如今天气仍寒,萧恒便耗费人力物力运转冰库,完全不是他一件大氅穿十年的做派。更何况,他还瞒着秦灼。
梅道然心道不好,面上却仍笑得轻佻,将笛子从衣摆上擦了擦,又重新束回腰间,说:“麻烦内官指个路吧,我自己晃悠过去,绝不给您添麻烦。”
***
冰室前,梅道然推了把门,铜门环都冰手。
反锁了。他后退两步,抬脚把门踹开。
冰室建于大梁开国,历代帝王取用,至今未曾废止。其中冷气森森,壁如积霜,立有重重冰鉴,每只需一人合抱。梅道然往前几步,萧恒已赶出来,解释道:“阿玠的药得用冰,我来瞧瞧。”
梅道然将他打量一遍,说:“这么瞧?”
萧恒不说话。
他袒着上身,只在肩上披了件单袍。鬓发眉毛全都湿漉,像刚被冰水浇透。
梅道然目光从他身上逡巡,视线往上,猛然定住。他直直盯着萧恒双眼,颤声说:“陛下,你的眼睛……”
眼仁发红,瞳孔如血。
萧恒别过头,梅道然匆忙扣他的手腕,脉象却与常人无异。
怎么回事?
萧恒瞧他神色,将手臂往一旁冰鉴上一划,登时拉开一道血口,翻给他瞧。
血是红的。
萧恒像哄萧玠似的:“真没事。”
梅道然盯着他伤口拧眉,突然抬手,点了他胸前两个大穴。
萧恒没料到他直接上手,到底没有撑住,被逼出一口血来。
梅道然瞧着那血颜色,一颗心沉到了底。
他脏腑里的血是黑血。
梅道然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萧恒回视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梅道然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战栗得像另一个人:“你的观音手不是解了吗?”
萧恒苦笑一下,只说:“解药是假的。”
梅道然问:“这么多年了?”
萧恒没有回答。
“观音手”得名,因为它毒性温和,并非立毙。但它还有个别名,叫“温柔刀”。
温柔刀刮人骨,从服下起,就是死亡的起点。它会让人感受到自己从哪个部位开始死去。
而萧恒的死亡,在很多年前就开始了。
见他还扣着自己手腕,萧恒笑了一下:“不用摸了,我也如实告诉你,我的脾脏已经碎了。”
一时死寂,只有冰在滴。
梅道然沉默半晌,问:“怎么诊脉都诊不出来?”
“因为我身体里的,已经不算是观音手了。”萧恒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我在服用‘长生’。”
他说出这句话,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梅道然怔愣片刻,萧恒目光沉沉,望着他再次点头。
“长生”并非解药,而是更烈的蛊毒。蛊毒与其他毒药不同,它能与人体共生。或者说,人的血肉作为器皿,培育它在体内扎根。“长生”一旦种成,可以尽可能地延长寿命。就像对萧恒破碎的脏腑来说,“长生”融入血中会变成某种胶质,将它们重新粘合起来。
但这不并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
以毒攻毒并非毒性消解,而是在体内达成一种平衡。“长生”药如其名,的确是要人活着,但其实,是要人生不如死。
长生的代价,是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萧恒见他用那种目光瞧自己,只说:“梅子,我不能死。”
“我的体质异于常人,没那么痛苦,也不是时时刻刻。但最近……观音手发作得越来越厉害。”
他这么轻描淡写过去,梅道然却没有放过,“那这次是怎么回事?”
过了半晌,萧恒才沉闷道:“我觉得……不太好。”
“观音手近年发作频繁,已经影响到我的五感。现在是目力。”萧恒说,“蓝衣,我不敢说我能撑到什么时候。”
梅道然静了一会,哑声问:“……什么时候加剧的?”
“奉皇五年阿玠遇刺,可能之前还有一两次,眼睛开始时好时坏。”萧恒补充道,“但大部分时间没有问题。”
“所以你不顾一切地推行新法。”梅道然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咽进肚子。
因为你怕自己看不到了。
梅道抹了把脸,说:“钻冰室,洗冷水,也是为了延缓毒性发作。”
“有时候也是为了镇痛。”萧恒很坦诚。
梅道然攥着他的手腕,好久说不出话。再开口,只颤抖着叫他一声:“你啊。”
萧恒抬手捏了捏他肩膀,“我总不能死了一了百了吧。那么多兄弟只剩了我自己,我死了,他们都是白死。现在有了阿玠,他太小了。何况,还有少卿。”
萧恒低了回头,那口黑血吐在冰上,像摔碎的桑葚。
他声音坚定:“他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我怎么都要挨到把他送走。他要是看我死,得多难受。”
***
等萧恒出了冰室,雨已停了。宫道积了一路水,他便趟着月亮往回走。远远地正见有人往这边奔跑过来,直接扑在他脚下。他扶人一瞧,竟是秋童。
秋童一见他,立时带着哭腔喊道:“太子殿下不好了,大君已经割了血,陛下快去看看吧!”